星期二, 三月 06, 2007

《我家》出版时被删去的内容

  转帖者按:即使是这样子被删节的该书,恐怕现在都不能出版了。但是,我们相信,对那些下三滥,总有总清算的一天的。
  
  《我家》出版时被删去的内容
  
  《我家》从1999年9月脱稿,历时九个月才得以出版,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所以,最终能在社科出版社出版,我已经对该社感激不尽了。但是见 到被删去了那么多(下文中的【】部分),难免十分心疼。回想十八年前我的一篇回忆哥哥的文章,就是因为不同意删改一字,只能"被拒于公共话语空间之外"。 朋友劝我,这一次别那么固执了。更何况,不能不为别人着想——传闻社长说,书都删成这样了,要是还有人说它有问题,"我去和他讲理,哪怕丢了我的官"。感 动得我不好意思再去讨价还价。
  
  从删掉的内容,就能看出"向公众表达"该有多么不容易!我只须将它们罗列出来就够了,任何评论都显得多余。29、30两条,是丁东、任重文章中被删去的,在此一并列出。
  
  1、多数学生也学机灵了:越是不讲理的,最好越说它对——顶多说你有点儿傻。你要明白了,也就悬了。
  
  【除了这种指鹿为马的愚民教育】,学校里也大讲"阶级斗争"。 ……(50页)
  
  2、好打人的学生是少数,【多数学生的善心还没有被完全"教育"干净】。(59页)
  
  3、【按照罗克的看法,"文革"的起因,是领导集团的权力相争。为了这一至高无上的目的,放松了对人民的控制,使多年的积怨得以迸发出来。 但是,首先被赋予抒发积怨的权力的,是最受信赖的干部子弟组成的"红卫兵"。】
  (60页)
  
  4、凡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血统论"这个幽灵,曾在神州大地游荡。它象霉菌、像病毒,既作恶多端又无孔不入。
  
  【从我记事以来,就知道"应该"把人分成等级,让一部分人去压迫另一部分人,这就叫"专政"或"阶级斗争"。被压迫的是少数(常定为5%,否 则压迫不成),永远没有翻身解放的可能;压迫者虽然是多数,但不知道哪次运动或其他什么机会,其中一部分也许会变成被压迫者。这就是"成分"。
  
  不知从何时起,"终身制"和"世袭制"也变成了国粹,所以压迫者的子女也成了当然的压迫者,被压迫者的子女从生下来就该受压迫。这就是"血统论"者大讲特讲的"出身"。
  
  到了66年"文化大革命","血统论"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对于出身不好的受压迫者,不仅升学、招工、提干、当兵、学开汽车、接触精密设备等等好事难于问津,就是无辜受刑甚至致死,或与家人一起遭到大屠杀的事也屡屡发生。】
  
  我的哥哥,从小就有一股反抗强权的精神,视"同情弱者""打抱不平""侠胆相照"为无上美德。所以 在66年8月,"红色恐怖"盛行之时,哥哥有感于"血统论"给人们带来的危害,写成了《出身论》。 (61页)
  
  5、【有些人搞所谓的"抄家",如果仅停留在财产的没收,尽管把一些孤寡老人家里一切都抢走,连碗筷、被褥都不剩,我还要"歌颂"他们还有一 点儿人性,还能称之为"人"。但是,"抄家"往往伴随着"打人"。如果出于无知和极左教育的误导,萌生了荒唐的气愤,以至表现在拳脚上,我还要"感谢"造 物主没有把他们的人性剥夺得一干二净,然而不是,他们已经具有野兽般的性情、灭绝
  天良的心灵。】
  
  "抄家"时最常见的项目是"剃""阴阳头",尤其见了妇女更难放过。 (62页)
  
  6、把"房产主"全家活活打死以后,又在这一带"血洗"了三、四天,无数人惨遭毒打,许多人死于非命。
  
  【哥哥的同事亲眼看见,在崇文门附近"抄"一个"地主婆"的家(孤身一人的寡妇),强迫附近居民每户拿来一暖瓶开水,从她脖领灌下去,直到肉已经熟了。几天后,扔在屋里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这在当时,都算不上出奇。
  
  紧接着,在公安部长谢富治的纵容支持下,"自8月27日至9月1日,大兴县的13个公社,48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份子'及其家属共323 人。最老的80岁,最小的仅38天,有23户被杀绝。"(《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专集)》85年2月)这就是《出身论》提到的所谓"连根拔"政策!至 今,杀人凶手们依然逍遥法外。】(62页)
  
  7、后来才知道,这种抄家是最"好"的——虽然砸坏了一些东西,还把日常生活用品留给了我们。没收的东西存在工厂,几年后又发还了,丢的不 多。学校和街道抄家可不这样,东西拿得一点儿不剩,【金银细软进了个人腰包,笨重的廉价拍卖给非"黑五类"。】不可能再发还。【据说毛泽东接见"红卫兵" 的时候,许多"红卫兵"头头被请到天安门城楼上。得意忘形时难免蹦蹦跳跳。等散场后,工作人员打扫卫生,居然发现不少金条。】(71页)
  
  8、几天以后,这些日记和相片都摆到"破四旧成果展览会"上,哥哥也从"准专政对象"升为"专政对象"关在工厂不许回家。【(日记、相片至今还扣押在北京市公安局档案处,我多次联系索要,不是告知不能发还,就是没有回音,甚至连查阅都不允许。)】(80页)
  
  9、哪个父母能引导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他们深知,【当局喜欢的是"没嘴的人",】自己还不就是因为嘴才倒了霉,但是也没有罗克张这么大的嘴、说这么多的话呀!(85页)
  
  10、平等,是人类尊严的象征。但是由于多年来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思想的批判,使人见她望而生畏,谁还敢提在什么面前"平等";更何况"红 外围"(由非"红五类"组成的保卫红卫兵的组织)是一位【主张查三代出身】的中央首长【(周恩来)】肯定了的。罗克就是这样,维护真理他无所畏惧。(87 页)
  
  11、一个地主"狗崽子",竟敢无视社会的"舆论",敢于冲破血统论的罗网,真是想翻天了。无怪乎该校工作组负责人,【团中央候补书记李淑 铮】有恃无恐地说:"可以整郑兆南。她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有小辫子在手,就是整错了也没妨碍!"像她出身这么槽糕的人,不积极,是真右派;积极,是 假左派。何况还不"老实"?(92页)
  
  12、【当大救星与无神论共存,选集与圣经争辉的时代莅临时,】他痛心地说:"想不到几十年后还要进行资产阶级的启蒙教育。"(99页)
  
  13、最让我反感的却是一件小事,以至因此懒得上街:每次走在街上,准能看到一、两辆卡车,载着七、八名穿工作服、戴柳条帽、面容菜色的工人 奔赴工地。这些人敲打着自己的工具或别的铁器,可着破锣嗓子大唱吹捧个人迷信的"革命歌曲"。他们全然不顾嗓音和"乐器"的刺耳、形象的粗俗,竟能以丑为 荣。从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专注神情,能够看出他们的虔诚,并非有人强迫他们这样做。一种悲哀的心情油然而生【——自己的温饱尚且顾不过来,反倒关心领袖的" 万寿无疆"和发达国家工人的"解放"——傻不傻?】(103页)
  
  14、一边走,我一边想,幸亏是在现在,要是在"文革"前,就冲我们扒乘火车、闯入禁区,足够判我们劳动教养的了。权贵们是如此腐化,【百姓的命运就如同蝼蚁草芥,】难怪毛泽东一号召,群众就把当权派斗得死去活来。(109页)
  
  15、出于我对自己将来前途的考虑,我特别关心教养和就业的生活情况,总是问这问那,他也从不厌烦地介绍那里的情况。【有一天,听我念报时常出现的"无产阶级专政 "一词,小声问我:"你知道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吗?"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故意说"不知道"。他说:"我们刚到教养所,所长对我们大家训话说,'你们到这里别想跟我讲这理那理,也别这不服那不服,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这里只有铁丝网和刺刀对付你们,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我听了大失所望—原来现实是这么露骨而无情。】他安慰我说:(149页)
  
  16、【有一家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会打扮、不爱干活。只要缺钱花了,就去延安当几天妓女,一家子生活相当富裕。社员说起他们家,只有羡慕,很少有瞧不起的。】(190页)
  
  17、【唱陕北民歌《翻身道情》,农民唱"男抽洋烟(鸦片)女生产","北京娃"只知道"男当红军女生产"。】(190页)
  
  18、【有次来个很会表演的知青,正当我们要端起饭碗要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故做严肃地制止了大家:"都先撂下碗筷,怎么能不'祝愿'就吃饭,你们的'忠心'都哪儿去了?"
  不久前,尤其在上山下乡运动以前,个人崇拜活动让林彪他们搞得登峰造极,除了"早请示、晚汇报"和"跳'忠'字舞",学生点名、进大门通过岗 哨、不熟悉的人见面寒暄,都要背一条毛泽东语录。使用率最高的是"要斗私、批修。"因为字数少。也有人用字数更少的"忙时吃干"或"闲时吃稀"来应付。吃 饭或类似的小活动之前,不值得背诵大段语录、唱"东方红"了,就由一个人手里挥着毛泽东语录本,喊道:"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众人齐喊两遍"万 寿无疆";他又喊:"敬祝我们的林副统帅——"众人齐喊两遍"身体健康"。成了固定的格式。
  自从到了农村,几乎忘了什么叫"祝愿"。我们都等着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手指装做捏个小本儿的样,煞有介事地念叨:"敬祝伟大领 袖万臭无香,敬祝林副统帅身体欠康!"逗得我们笑了半天。有个很会开玩笑的知青又给添上两句:"敬祝周恩来满面红光!敬祝江青阿姨年轻漂亮、年轻漂亮! "】(242页)
  
  19、在传达林彪"罪行"的内容里,居然还有这么一条:林彪说,"五七干校"和"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使我们这些从来对林彪没有好感的知青 们,倒佩服起他还有明白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起草这些文件的人里边是不是还有林彪的同党,要不就是智商过于低了——真的不知道老百姓爱听什么、不爱听什 么。】
  (243页)
  
  20、【这也难怪他们,谁能想到上级会把这种谎话连篇的文件看得那么重。林彪是怎么死的,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怎么死也是死了,也从副统帅一下变成了阶级敌人,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姥姥常爱说:"人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在井沿儿上有什么用?"
  
  说起卷烟纸,当地人是很讲究的。新闻纸和包装纸虽然便宜、好得到,但是太脆,没等卷起来就破了。要是花钱买,又想省钱,就买整张的白报纸。裁 的时候得特别注意,纸有方向性,裁错了方向也卷不成。印文件的纸更结实些,就不用考虑方向了。更厚的纸虽然结实,抽起来纸味儿太大,也不适合卷烟。社员认 为最好的卷烟纸,莫过于小本的毛泽东语录——纸又薄又结实、大小合适、携带方便。
  撕语录本卷烟,刚开始我们看了不大习惯,跟社员开玩笑说,要是在北京这么撕《语录》,该打成现行反革命了。社员也会解释:"我们把它抽进肚子里,这才符合林副统帅要求的'溶化在血液中'呢。"
  
  糊墙,用《毛泽东选集》最好——纸好、大小合适——不容易开裂。况且四卷一套正好够糊一间房。所以,在陕北给不出去的毛泽东选集、语录,到东北却不用发愁没人要。】(244页)
  
  21、【从"文革"前几年开始,街道、派出所就把不参加工作的人划到了另类,成了准专政对象。虽然宪法上明明写着公民有劳动的自由,真的不去 工作,似乎是犯了罪、有了砟儿。年纪大的,成了街道监视的对象;年轻力壮的,找个借口就送去"强迫劳动"(仅次于"教养"的惩罚),敢不服从的,就有理由 判"劳动教养"了。到后来,判刑的布告上,都把"无业"当作一条"罪状"写在数条"罪状"之先。】(267页)
  
  22、"饥饿"历来是某些统治者治人的法宝。它不仅能惩罚那些"不良份子",也能把良民百姓管得服服贴贴——整天为一口饭奔忙的人,那还有精 力搞危害政权的活动?【所以宁肯将多余的粮食去支援"亚、非、拉",也不能便宜了自己的子民。尽管他们自己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却教百姓们"忙时吃干,闲 时吃稀"。】
  (314页)
  
  23、在20年刑期的犯人里,有许多都是北京的"老乡"。【问起他们的案由,竟是些很小的事,比如在大饥饿年代贪污或倒卖几十斤粮票等等。】 这些人受了十几年认罪服法的教育,认罪态度都非常好,从来没听他们说过要申诉争取改判之类的话。可能他们也都【清楚毛泽东"不能用现在的政策翻过去的案" 的"英明"论断,】知道也翻不了,所以过得也十分心安理得。更重要的,是一些事实对他们的教育。
  (319页)
  
  24、9月中旬,全国召开毛泽东的追悼大会,劳改队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监舍内外找不到一张毛泽东的标准像。这倒不是监狱里有超前意识, 不去搞个人崇拜。而是以为毛泽东的画像进了监狱,就等于毛泽东也进了监狱,这是对毛的大不敬。可是,语录、毛选上也都有毛的头像,又得让犯人"学"这些" 光辉著作",又不能把头像一张张揭了去,于是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320页)
  
  25、9月份的东北气温已在零度以下,【追悼会仪式又臭又长,】犯人们一个个冻得耳朵、手指通红、发麻【——也不知道耳朵、手指头招惹了谁!】(320页)
  
  26、我们有幸在这里回顾过去,请不要忘记"文革"期间死于非命的冤魂。罗克曾让我们帮他收集【许多惨绝人寰的】资料,准备予以逐步揭露,但没有机会发表。
  (332页)
  
  27、萧乾先生说得好,我们只抓住"文革"闹剧的几个演员,【而没有抓住导演,】就无法保证没有第二次"文化革命"。(332页)
  
  28、……或许以后因此不再讲"血统论"了。 ……我不得不提醒他: ……【大多数农民出身的公民想当个城里人,不是还办不到吗!】(332页)
  
  29、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发言的机会,【被推入"沉默的大多数"的行列。由此我想到,人们的话语权受到政治的和市场的双重制约。谁的声音 为权势所反感,就很难向公众表达:谁的声音不能与市场利益接轨,也很难向公众表达的机会。现在充斥于传媒的多是既不触犯权势又能换取市场的声音。就在这样 的氛围里,遇罗文的声音就】长时间地被拒于公共话语空间之外。(5页序二)
  
  30、八四年五月十四日,罗克母亲的追悼会在八宝山举行。因为是东城区政协组织的,规模很大。我知道遇家的传统,向来不拘礼俗。
  
  【我问到罗文,果然这并不是家人的意愿。政协领导曾经征求家属的愿望,罗文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五七年"反右"时,《北京日报》曾在头版、大 字标题,展开对遇伯母的批判;现在也用同样字体,刊登一篇仆告。但领导给予否定,理由是,什么级别的干部用多大篇幅、字体,是有规定的。遇伯母的级别低, 别说字体的大小了,连在报纸上刊登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这么具有讽刺意味——伤害一个人,没有规章制度的限制,也不讲究身份、等级;做有益于人的事,障碍却这么多!作为礼仪之邦的国度,按 理说应该懂得赔礼道歉——伤害人家多深,起码应该给人家多大补偿。懂道理的,更应该知道补偿应该加倍。但是身边的事,往往大相径庭。】(351页跋)
  
  
  
  (《我家》遇罗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定价:22 00元。)
  
  转贴者按:我是从以下地址http://www.xici.net/b332928/d27352447.htm
  转引的。

星期一, 三月 05, 2007

回望言论史上的2006年

傅国涌

已经过去的2006年,在言论史上留下了许多值得记忆的痕迹,这一年对言论的压迫一如既往,最为有名的就是年初发生的冰点停刊整顿事件,令当局意想不到的是反弹声音之大,海内外舆论的强烈,冰点最终复刊。此事震动海内外,大凡关心中国的人几乎都了解,这里不再细说。进入夏天,办了6年的世纪中国网站被突然关闭,引发了网上网下的一片抗议声,直到年末盘点时,有名的时政杂志《南风窗》推出“2006为了共同利益榜”,还给这个已在历史地平线上消逝的网站年度组织奖,而且名列榜首,北大法学教授贺卫方写下了记录并塑造变革时代的评语。
也是在夏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已出版了7辑的《温故》丛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印好的第八辑未能面世。这本小册子虽然只出过7辑,但它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永存的记忆。8月初,正是最炎热的时候,《中国海洋报》记者昝爱宗因为在网上公开报道了萧山教堂事件被拘留七天,理由是散布谣言,随即他的记者证被吊销。

911日,广州《新快报》在发表一篇歌颂领导人的评论时,配了一张领导人潸然泪下的漫画。结果漫画作者邝飙被勒令停职反省一个月。1017日凌晨,长期研究民间思想史的学者、被誉为没有出版社的出版家丁东先生,在北京三不老胡同的家中突然被拘传,家中书籍、电脑被搜查,12个小时后于当天傍晚获释。原因是他帮助16日下午去世的何家栋先生编印《何家栋文集》。此事惊动了全国各地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读书人。随后丁东先生和他的夫人邢小群老师在香港《明报》发表《受审记》和《抄家记》,丁东在《受审记》最后坦然地说:把我从民间思想的研究者变成民间思想史的当事人,我也沒有什么好怕的。我相信,现在已经不是遇罗克、张志新、陆兰秀、林昭、王申酉的时代。

10
19日,《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同时报道了重庆彭水县公民秦中飞因为自编短信得罪当地官员遭罪,短信是他815日写的一首词《沁园春&8226;彭水》,对当地腐败现象有入木三分的精彩概述:


马 儿跑远,伟哥滋阴,华仔脓包。看今日彭水,满眼瘴气,官民冲突,不可开交。城建打人,公安辱尸,更哪堪,痛移民难移,徒增苦恼。官场月黑风高,抓人权财权 有绝招。叹白云中学,空中楼阁,生源痛失,老师外跑。虎口宾馆,竟落虎口,留得沙坨彩虹桥。俱往矣,当痛定思痛,不要骚搞!

半个月后,他以诽谤罪被公安局刑事拘留,接着被正式逮捕。如果不是外地数家全国性媒体的报道(除了上述两家报纸,还包括《中国新闻周刊》、《了望东方周刊》等),全国各地媒体纷纷转载,秦中飞也许难逃厄运。他被关押29天后取保候审,再过25天此案被认定为政法部门不依法办案,党政领导非法干预司法的错案。


值得庆幸的不光是秦中飞以无罪告终,而且获得2千多元的国家赔偿。更值得欣慰的是彭水县委书记蓝庆华因此被免职。长期以来,在我的经验和视野里,一个地方官因为打压一个公民的批评而去职,这还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好,其意义是不容小视的。报纸后来在报道这条好消息时,以大字标题醒目地指出:即使公民对政府的批评不符合事实也不构成诽谤罪。报道还引述法律专家的话说:一个有效的、有作为的政府,如果认为公民批评得恰当,那么就应该及时纠正自己的不当行为;如果认为公民批评得不当,那么就应该及时出来释疑,而不是通过暴力手段将公民拘捕。诚哉斯言。

回望这一年的言论史,从头到尾充满了太多的悲伤和不幸,然而面对每一次袭来的横逆,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对言论的压迫与伤害,置身其中的许多普通公民、没有 成熟的民间社会已不再是那么惶惑不安,不再那么忧伤丧气,而是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在互联网上写下自己的内心真实的声音。即使在言论空间极为 逼仄的纸质媒体上,以新闻为业的记者编辑们,也尽其可能地说出真话、表达意见。将彭水诗案放 在言论史上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其结局大大彰显了现代传媒的力量,只要它们拥有公开报道真相的机会,一切反现代的力量无论看上去如何强大都不过是纸糊的巨 人。这个县委书记的下场,为所有压制、伤害言论自由者提供了最好的一面镜子。当然,作为生活在这块大地上的中国人,我明白县委书记之所以为彭水诗案而下台,是因为他官不过七品,此事被全国媒体曝光,舆论一片哗然,他不能不付出代价。无论如何,这还不是我们中国人笑的时候。

2007
年刚刚开始,因为官家禁书引起《伶人往事》作者章诒和先生的严正抗议,她要以生命捍卫自己的文字,沙叶新等许多知识分子奋起声援,谴责与文明背道而行的逆流。新一年的言论史由此拉开序幕,那又将是风云激荡、可歌可泣的一页。

星期六, 三月 03, 2007

风雨苍黄五十年

李慎之


  一样是雄壮威武的阅兵,一样是欢呼万岁的群众,一样是高歌酣舞的文工团员,一样是声震大地的礼炮,一样是五彩缤纷的焰火……。一切都那么相似,唯一的差别是五十年前我是在观礼台上亲眼目睹,而五十年后我已只能从电视机的屏幕上感受盛况。我已经是年近大耄的老人而且身有废疾,虽说还能站能走,但是要走那么长的路,站那么长的时间去观礼,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最大的不同是心情,是脑子里的思想,跟五十年前比,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了。

  一九四九年我是二十六岁,临时受命去迎接据说是斯大林亲自派来祝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典的、以法捷耶夫为首的苏联文化代表团(那是当时唯一的外国来的贺客)。在天津迎到了贵宾,住了一夜,十月一日上午才乘专车到北京,在前门车站迎接的居然有刘少奇、周恩来、宋庆龄这样一些中国最高级的领导人。到贵宾下榻的北京饭店三加完欢迎的宴会以后,我本来应该回机关了,不料已经戒严,只得随代表团到天安门观礼。代表团的团长好像是上城楼了。其馀的人就由我们陪著在临时搭的西观礼台就坐。这样就从三点钟一直呆到十点钟。虽然几乎长达一整天,却是并无丝毫倦意,整整七个小时都是在极端兴奋中度过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阅兵式,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礼花,这样几十万热情的人群。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的声音,甚至他宣读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名单中若干委员的名字的声音。我不断回忆从延安走到北京一路的经历,回忆自小从启蒙到觉悟到三加革命的一切。我竭力想把当年的种种感受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我也想起不久前政协会议通过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铭文“……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以来……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而热泪盈眶。想到毛主席十一天以前在政协开幕辞里讲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句话,惊叹他说话总是那么简洁,那么有力,那么响亮。但是,想来想去竟是“万感填胸艰一字”,只能自己脑子里不断重覆“今天的感情决不是用文字所能表达的”这样一句话。这种感情,到九点多钟广场上从匈牙利三加国际青年联欢节回来的中国青年代表团带领著北京各大学学生涌向金水桥,向天安门城楼上高呼“毛主席万岁”的时候达到顶点。

  我曾经长期感到不能理解“毛主席万岁”这样的囗号,但是这个时候我似乎理解了,接受了,我自己也想跟著喊了。我自以为决然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感情结果还是有人表达出来了,他就是胡风。

  “十一”以后大约一个多月,《人民日报》就连续几期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他歌颂人民共和国的长诗,虽然我已完全记不得它的内容,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它的题目:《时间开始了》,甚至记得这五个字的毛笔字的模样。

  时间开始了!我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文字来呢?时间开始了!我完全了解胡风的思想和心理。决不止胡风和我两个人,我肯定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的每一个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从此彻底告别过去,告别半殖民地与半封建的旧社会,告别落后、贫穷愚昧……而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路,新民主主义的路,而后面还有更神圣的事业呢,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以后还要建设毛主席说的“无比美妙的共产主义”。世界上只有苏联现在走在这条道路上,我们有苏联作样板,我们有毛主席的领导,我们一定可以不久就赶上苏联,与它并驾齐驱,然后再把全世界,——甚么美国、欧洲、印度、非洲……都带上由社会主义而共产主义的光明大道上去。

  时间开始了!我历来是不怎么赞赏胡风的才气的,但是这一句话是神来之笔,怎么偏偏是他能想得出这样的绝妙好词来!

  我绝对想像不到,而且可以肯定胡风也绝对想像不到的是,不到六年以后,他竟被毛主席御笔钦点为“国民党反革命小集团”的头子,从此锒铛入狱,沉冤莫白者垂四分之一世纪。一直到一九八八年,也就是胡风去世三年之后,这个案子才得到最后的昭雪平反。

  我当时绝对想像不到的还有,八年以后,从来没有成份问题,也与历史问题无缘,而且一贯被评为“模范”的我自己,竟被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反右派运动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而“右派分子”,照毛主席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反革命”,称右派分子不过稍示客气而已。

  “革命吃掉自己的儿女”这条残酷的真理居然应验到了我身上!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除了一九四九年的开国大典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九年的国庆。十年大庆,二十年大庆,我都在劳改中。三十年大庆,我记得没有举行。一九八九年的“十一”是四十周年大庆,那时距“六四”不过四个月,五月十九日下的戒严令还没有解除。北京的外国人几乎走光了。旅馆的空房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国庆那天白天是不敢有甚么活动了,晚上则我以犯严重错误之身还有幸应邀三加在天安门举行的联欢晚会。凡出席的人都先要到机关集中,然后再坐小巴去会场,一路上要穿过许多大街小巷。我已久不出门,那天晚上才发现北京竟成了一座鬼城,不但灯火黯然,而且行人绝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小堆六七个人坐著打扑克。人家告诉我,这都是“公安”的便衣。只有进入劳动人民文化宫转到天安门广场,才可能看到耀眼的灯光和盛装的男男女女。在观礼台上倒是见到了许多老同志、老战友,大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只是默默地观赏烟火,广场上的歌舞实际上是看不清的。四十年来,真是风狂雨暴、苍黄反覆,不知有几个人曾经预见到。

  现在是又十年过去了。国家似乎又繁荣了。就为准备这次国庆,据说就花掉了起码是上千亿的钱,一切的一切都是踵事增华。希特勒死了,斯大林死了,世界上追求这种壮观的场面的国家应该是不多了。以我之陋,猜想也许只有金正日领导下的朝鲜才有这样的劲头。但是它国小民穷,因此这两天报上登的外国反应大概是可信的,那就是“国庆盛典、世界第一”。

  观看庆典的群众肯定是高兴的,这样的大场面,人生那得几回逢?就是练队练了几个月,到正日子还要从凌晨站起一直站到中午的学生也一定是高兴的。小孩子、青年人最可贵的就是永远不败的兴头,不管多苦、多累、等得多久,多单调,只要一踏上天安门,就是一辈子的幸福了。

  庆典的标语和彩车所展示的,电视上与报纸上所宣扬的,这五十年是从胜利走向胜利,整个历史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历史。

  许多最重要的情都被掩盖了,埋藏了。五十年前,为了向天下宣告新中国建立后的大政方针。毛泽东写了著名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其中很重要的一段说: “‘你们独裁’。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说对了,我们正是这样。”最初读到的时候,心头不免一震。但是马上就想,这不过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以其特有的宏大气魄表达马列主义的一条原理而已。一直到一九五六年苏共二十大以后,我才看到意大利社会党总书记南尼提出的公式:“一个阶级的专政必然导致一党专政,而一党专政必然导致个人专政(独裁)。”后若干年,再回想在西柏坡的时候,听到传达毛主席的指示“要敢于胜利”,“要打到北平去,打扫龙庭坐天下”;又再过若干年,听到毛主席说“我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这才憬悟到,其中有一个贯通的东西,有一个规律,那就是阿克顿勋爵所说的“权力角H 腐败,而绝对的权力绝对地使H 腐败”。而那是我在开国的时候不但理解不了,而且想像不到的。

  在《论人民民主专政》明确宣告不能“施仁政”以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几乎没有间歇过。这些,按马列主义理论来讲,还算是针对阶级敌人的,但是一九五五年四月的潘汉年案和五月的胡风案(还未提至今没见人说得清楚的同年二月的高饶案)就已经反到自己的营垒里来了。偏偏就在一九五六年上半年发生了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揭发斯大林的事件,随之发生了柏林事件、波兹南事件,冲激波扩大,在下半年又发生了波兰、匈牙利的“反革命事件”。毛泽东觉得大势不好,又运筹帷幄,定计设局,“引蛇出洞”,在一九五七年上半年公开宣布“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今后必须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在下半年就发动反右派运动,无端端地打从人民内部“挖”出了五十五万犯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右派分子。然后,乘反右胜利的东风又在一九五八年发动了超英赶美的大跃进运动与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运动,三年之内饿死了几千万人,为大炼钢铁而剃光了不知多少个山头,中间又为给大跃进鼓劲而在一九五九年发动了“反右倾运动”,反到了开国元勋、建军元帅张闻天、彭德怀这样的人头上。以后又因为伤害的人实在太多,经济实在太困难,刘少奇、周恩来等人不得不出来为毛打圆场,弥补一下错误,搞了一个三年调整时期,元气才稍有恢复。偏偏毛又怕把柄被人抓住而反戈一击,从一九六六年开始了大革一切文化之命的文化大革命,时间长达十年,当时八亿人囗中受牵累而遭殃者竟上了亿。斗争的矛头越来越转向内部,从刘少奇直到林彪,最后,刀锋甚至直逼现在已被某些人讥为“愚忠”的周恩来的头上,只是因为周毛先后谢世,斗争才没有来得及展开。

  因此到一九七六年为止,共和国几近三十年的历史都可以说是腥风血雨的历史。

  毛主席一生的转折点就是胜利、建国,而是作为新中国的建国大纲和建国方略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从一九四零年开始就宣传了十年的“新民主主义”从来就没有实行过,毛主席后来说社会主义从建国就开始了。当然物质建设总是有进步的,几千年前埃及的法老还造了金字塔,秦始皇还筑了万里长城呢,何况人类的技术发展已到了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化也已经搞了一百多年。

  由一九七九年开始的邓小平时代靠著前三十年在毛泽东的高压统治下积聚起来的反弹力总算把这种高压冲开了一个缺囗,冤假错案平反了,经济活跃了,生活提高了,私人言论也确实自由了许多……。但是每一个有公民权利觉悟的人,只能认为体制实质上并没有变化,意识形态并没有变化,还是毛的体制,还是毛的意识形态。中国人在被“解放”几十年以后不但历史上传统的精神奴役的创伤远未治愈,而且继续处在被奴役的状态中。

  邓小平冲破毛独裁而确立开放改革的路线确实立下了历史性的功绩,然而他在十年前调动部队镇压学生却是无可饶恕的罪行,我还清楚地记得“六四”刚过,四十年来一直是中国的老朋友的(日本)井上靖发来电报说:“镇压自己的人民的政府是不能称为人民政府的;开枪射杀赤手空拳的学生的军队是不能称为人民军队的。”

  遍及世界的谴责者还不能理解中国人民更深沉的痛苦:“六四”的坦克不但射杀了弄不清有多少老百姓的生命,同时还压杀了刚刚开始破土而出的中国人民觉悟的嫩芽。历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从此几乎销声匿迹了。

  在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曾表示过要改革政治体制的意图,也提出过一些很好的意见。但是“六四”以后,政治体制改革就完全停摆了。当局虽然有时也还说几句政治改革的话,如要实行“法治”之类,但是既然领导一切的党可以高踞在法律之上,司法又根本不能独立,这样的话也就无非是空话而已。这就是为甚么邓小平在一九九二年提出“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以后,经济改革虽然大大红火了一阵又归于蹭蹬不进的原因,更是民气消沉、人心萎靡的原因。

  反思文化大革命,由此上溯再反思三十年的极权专制,本来是中国脱胎换骨,弃旧图新的最重要的契机,也是权力者重建自己的统治的合法性(或曰正当性)的唯一基础,可是在“六四”以后,竟然中断了这一历史进程。十年来当然也出版了不少有关反右、反右倾、文化大革命……的书,然而大多成了遗闻秩事,缺乏理解的深度,谈不上全民的反省,更谈不上全民的启蒙。

  难道是中国无人吗?不见得。这主要是领导上禁止人们知道,禁止人们思考造成的。当局一不开放档案,二不许进行研究。它的代价是全民失去记忆,全民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在我们这一代是昨天的事,在今天的青年已懵然不晓,视为天方夜谭。掩盖历史,伪造历史,随著这次五十周年的大庆的到来而登峰造极。五十年间民族的大耻辱,大灾难统统不见了。这些大耻辱、大灾难的罪魁祸首明明是毛泽东,但是一切罪过却都轻轻地推到林彪和四人帮头上,江青在法庭上明明直认不讳她自己“是毛主席的一条狗”,几十年间月月讲,天天读的都是毛主席的书、毛主席的指示,现在要把他一床锦被遮过,遮得了吗?别忘了:“莫为无人轻一物,他时须虑石能言。”

  积重难返,二十年前要纠正毛泽东的错误有何等困难?然而在这方面出过大力,立过大功,而且按照中国宪法曾担任过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胡耀邦、赵紫阳,连名字都在五十年的历史上不见了,甚至也当过两年“英明领导”的华国锋也不见了。历史剩下的只有谎言,然而,据说我们一切的一切都要遵从的原则是“实事求是”。

  我们的导师恩格斯说:“一个民族想要登上科学的高峰……是一天也不能离开理论的研究的。”而我们居然生活在谎言中。没有理论的指导,我们又怎么能进行改革呢?

  日本对中国发动了那么残酷的战争,犯了那么大的罪,然而拒不忤悔,还要赖帐,装得没事人一样,它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中国人的谴责。照说中国人对自己折腾自己的错误应该更加自知忏悔了,却并不。难道东亚民族都没有忏悔的传统和品格吗?

  这次国庆还有一个极度夸饰之处,就是各种宣传机器都开足马力夸张中国的国力,甚至夸张中国的国际影响。《尚书》上说:“满招损,谦受益。”在中国成为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以后,中国的民族主义本来已经得到满足,在这个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上,若不防止极端民族主义而放任它发展,实实在在是十分危险的。

  今年不但是“十一”五十周年,也是“六四”十周年。为当局计,其实大可乘这个日子大赦天下,并且抚恤受难者,这样不但可以收拾全国人心,给中国的进一步改革建立新的基础,而且可以大大提高中国的国际声望,使中国的改革有更好的外部条件。然而他们竟视若无睹,轻轻放过。另外,就在今年春夏之交发生的法轮功聚众与打砸美国使馆两件事已足以证明党和政府的控制力大幅度下降。照中国传统的说法,“天之示警,亦已至矣”,然而我们的领导人却置国计民生于不顾,是事与愿违。

  今年还是“五四”的八十周年,然而?坐郊|"提出的科学和民主的囗号,还有“个性解放”的目标并没有达到。今年上半年发生的“法轮功事件”既说明了科学精神在中国还远未养成,也说明了民主也没有在中国出现。处理法轮功的手段用的完全是毛主义的老一套。我完全不信法轮功的那一套,但是我坚决反对对法轮功的镇压。我知道同我想法一样的人是很多的。然而在各种各样的舆论工具中都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仅这一点,就可以说明民主和法治在中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论现实多么令人沮丧,我还是抱著十年前由千家驹老人提出的“和平演变(或曰和平进化)”的愿望。理由十分简单,不是和平演变,那就只有暴力演变或者暴力革命了。我这样的人已经三加过一次革命而且尝到胜利的滋味了。但是五十年的经历使我不得不认同三千年前伯夷、叔齐的话:“以暴易暴,未知其可”。全人类的历史都证明了人类的进步大多是在和平的改良中取得的,暴烈的战争或革命很少能带来真正的进步。

  因此,世人称赞的邓小平的“渐进主义”,我是赞成的。甚至在他进行“六四”镇压,我在明确表示反对因而获罪之后,也还常常在心里为他辩解。他毕竟是老经验,也许有他的理由,“以中国人囗之众,素质之低,问题之多……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呢?”但是,渐进的要义是要进不要停。改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船到中流,在水中打转转是可怕的。

  邓小平的遗训是“稳定压倒一切”。中国确确实实需要稳定,但是,套毛泽东的一句话:以坚持改革求稳定,则稳定存;以停滞倒退求稳定,则稳定亡。

  从“六四”到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江泽民入承大宝,正位核心也已经整整十年了。虽然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并无尺寸之功,但是仅仅因为“人会老”o 条自然规律,他的龙庭已经坐稳了,中国已经没有可以向他挑战的力量了。如果他是一个“明白人”,现在是他可以以大手笔为中国,为历史,也为他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既然邓小平能以三七开的评价对毛泽东明扬实批,给中国人大大出了一囗冤气,理顺了相当一部分政治经济关系,为中国的改革事业开了一个好头。为甚么你不能学他的榜样,在邓小平因为历史局限而不得不止步的地方重新起步呢?

  既然邓小平在一九九二年可以完全违反他自定的四项基本原则而说“资本主义可以搞市场经济,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从而使中国经济打开了一个新局面;为甚么你不能说“资本主义可以搞议会民主,社会主义也可以搞议会民主”,给中国的政治改革打开一个新局面呢?

  “六四”已经过去十年,邓小平也已死了两年。中国进一步改革的条件不但已经成熟,而且已经“烂熟”了。不实行民主,人民深恶痛绝的贪污腐化只能越反越多。

  我注意到江泽民现在也喜欢引用孙中山的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问题在于要看清甚么是世界潮流;全球化是世界潮流,市场经济是世界潮流,民主政治是世界潮流,提高人权是世界潮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邓小平已经走出了决定性的两步,再走一两步,改革的大业应该可以基本完成了。

  以后的路当然还长,但是那是又一代人的任务了,是全新的任务了。

  不要害怕会失掉甚么。人民从来不会固守僵死的教条而只珍视切身的大利。只有大胆地改下去,你才能保住自己,而且保住邓小平、毛泽东和共产党。

  有一个中国人自己立下的榜样,蒋经国就是在国民党□断政权六十年之后开放报禁与党禁的。十年过去了,国民党垮了吗?没有。当然,国民党要千秋万代是不可能的,变化是辩证法的铁则,对于一个革命政党来说,能完成和平交班,向宪政政府交班,就是大功告成,功成身退的理想结局了。毛泽东早在《论人民民主专政》里已经预告了共产党的灭亡。在全世界现代化的浪潮冲激下,中国要开放报禁、党禁是必然的,不可阻挡的。能够吃准火候,抓住时机,顺乎大势,与时推移,就是中国传统中所说的“圣之时者也”。

  毛泽东的名言是“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很快就要到二十一世纪了,在这世纪末的时候,在这月黑风高已有凉意的秋夜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著孤灯,写下自己一生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最后写下一点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会不会像五十年前胡风的《时间开始了》那样,最后归于空幻的梦想呢?

李慎之晚年的悲凉——与许良英43封通信的解读

作者: 傅国涌 | 2005年04月15日13时52分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红楼梦》,虽短短数语,却至今未见有人超越:

“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231页)

 
“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在曾经自认为是共产党“孤臣孽子”的李慎之身上,特别在他生命的黄昏就一直笼罩着这样的悲凉之雾,身历反右运动、大跃进、 “文化大革命”、“六四”等一系列灾难,虽然偌大的中国“呼吸而领会之者”并非李慎之一人,但他无疑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如果说1999年秋天那个孤独的夜晚,他在一盏孤灯下写下的传世之作《风雨苍黄五十年》的文本中,我们还能读出他对这个少年时就向往不已的革命党抱有一线幻想的话,那么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完全清醒,彻底失望、进而绝望,他一而再地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再向知己之交的同代人许良英透露心曲,悲观之情毕露无遗,悲凉之雾逐渐将他的身体乃至生命淹没,但他的思想在雾中升腾,以“精卫填海”、“夸父逐日”般的神话精神,重新开启了一扇通向未来的门。
  
2003年4月22日,80岁的李慎之先生带着无数未尽的心愿撒手而去,中国思想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位老人的怀念与敬意。远在德国的仲维光和远在美国的曹长青则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曹长青在《李慎之的三大贡献与三个局限》文中特别指出李慎之的“三个局限”:“他对自己至死都是共产党员的历史缺乏反省和忏悔”;“他至死在潜意识中还是个‘谏士’”;“从严格一点的意义上说,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由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笔墨风波,事隔一年半,风波早已过去,问题仍悬在空中。在仔细阅读了李慎之与许良英最后五年的私人通信后,我感到对李慎之先生应该有一些新的认识,他晚年的思想在这些信中有更真实、更坦诚的流露,或许有助于我们全面公正地评价李慎之的思想。
  
两位老人的交往始于1998年2月,李慎之托人给许良英送了一篇他在《中国经济时报》发表的文章《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技术而无科学》,2月27日,许给李写了第一封信。3月4日,李回信,从此开始了他们五年的书信往来,各给对方写了43封信,其中既有科学、民主的严谨讨论,也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更多的是对自己投身的革命道路的反省,以及对民族命运的忧虑与展望,涉及的内容相当广泛,讨论之真诚更足以让后辈汗颜。直到生命终止前不久,李先生还写下10页纸的长信,提出重写中国近代史的志愿。由于是私人通信,无话不谈,袒露心迹,比公开发表的文章更能反映一个知识分子内心的真实想法。
  
透过这些书信我们能看到李先生在他生命最后五年中燃烧自己、热切追求理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情怀,看到他挺身而出“冒叫一声”的道德勇气,同时也能看到他心中的悲凉和他的局限。



李慎之晚年力倡民主,回到“五四”,重新举起了启蒙的火炬;他弘扬顾准,以自由主义为北大传统和顾准思想定调。他深感“五四”以后的八十年,民主根本没有在中国扎根,“21世纪几乎要重新来过。要中国人懂民主,实在是艰难已极,我自己就是一个例子,然而第一不是不可能,第二也只有追尊五四,因为中国只有这么一个说得上的源头。”(2001年5月8日)他对全球化和全球价值更是情有独钟,2002年1月12日,他在信中说:“近来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全球化与全球价值》。我的意思是,以我生八十年的经历再推广到人类近五百年的历史,民主已是一种全球价值,而且必然要更推广、更深化,中国的改革,只有融入全球价值才有前途,其核心的价值即是自由,即是人权。”
  
虽然他常常感叹自己生前或许看不到民主的实现了——
  
“我反正知道我们年轻时相信的乌托邦不但不可能实现,而且是一种谬误。民主的价值将为越来越多的国家接受,然而充分的民主像我们现在西方发达国家看到的可能再过二三十年在中国还实现不了。(现在有许多人担心中国实现民主以后,会出现‘拉美化’,我也有这种担心。)不过公民权利有起码保障的民主,我想是有希望的,顶多我们不能及身而见,我们的下一代是一定可以看到的。”(2002年12月7日)
  
但他依然坚定地主张“和平演变”,并以此作为自己的“最高纲领”。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认为中国需要一批“战斗的民主主义者”——
  
“我过去几年的‘工作’进度是很慢的,自己觉得虽然效率不高,但是还能‘赶趟’。不过最近以来,我突然直觉地感到中国应当有一批‘战斗的民主主义者’,然而全社会好象都没有这样的准备。我有三个小圈子,一个都是八十岁以上的人,一个是大约六十到七十岁的人,另一个是大约五十上下的人,每一两个月聚会一次。我近来一再呼吁他们研究民主的理论和制度,但是除了年轻的一批外,反应都很冷淡,我也以你的努力与我的疲塌为例进行说服,结果也不理想,这些人差不多都想通了中国的唯一出路是宪政民主,我就劝他们研究一下宪法,万一形势急转直下,这些自认为的民主主义者连部宪法都拿不出来,怎么行呢?” (2002年10月30日)
  
2003年1月2日,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三个月零二十天,他还在信里说:
  
“今生已无从根本上研究‘民主’的发展与历史、理论与实践的愿望与勇气,只是还想写几篇万言长文:一是破,破秦始皇以来的专制主义和马列毛以来的极权主义;二是立,立一些民主的规范。
  
“今年手头还有四五个题目,希望老天爷能让我做完这个工作。
  
“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已经彻底失败了,中共实际上已放弃了它,保留它作为口号,无非是保持特权而已。当然社会主义还可以作为一种政策目标,甚至执政党的施政纲领,但是也只有在一个民主的社会中,一个民主的政治制度下才有可能。而且,如果得不到多数选民的认可,就该下台。马列斯毛说的“国体是无产阶级专政,政体是民主集中制”,已经试过,应当作废了(虽然它仍是中共掌权的理论基础)。
  
“中国要现代化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全面的、充分的民主,这不但是中国的必由之路,也是世界各民族的必由之路。
  
“进入新世纪后,我常说两句话:1、对中国之实现民主,我能否及身得见,比较悲观。2、对中国能在21世纪上半期实现民主,我基本乐观。不过,我之所谓民主,只能指废除一党专政,建立民主框架而言,并非指充分民主。实现充分民主,最乐观也需要到21世纪末。”
  
也是在这封信里,他请长期研究民主问题的许良英以500个字回答他,什么才是民主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
  
对科学精神,李慎之同样不能释怀,直他晚年他还想写一篇《李约瑟难题是一个伪问题》,虽然文章最终没有写成,但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1998年3月4日他在写给许良英的一封信中说:
  
“科学中有技术,技术中也有科学,要硬分越来越不可能又无必要,中外一样都把研究的人叫做‘科学家’=Scientist,但是我还是要冒叫一句,想的是叫中国人多想一想,(这也是‘知识分子自大狂’,)实际上在一个十二亿人的国家,几乎是不会引起‘任何’反响的。
  
“我所以要冒叫一声,是为了要让人注意到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别,西方(以希腊为代表)从源头上就重视求真,中国从源头上就重视求善,这个差别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差别实在太大了。这些话其实是老生常谈,不过中国现在已经成了市侩社会,已没有多少‘老生’了。”
  
同年10月10日,他说:“李约瑟热爱中国,以半生精力发掘中国古代科技成就,出了一部大书,这当然是一件好事,然而把中国人搞得神魂颠倒,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现在的爱国主义者,都大谈中国如何领先世界二千年,东方文明如何伟大等等,我实在不敢苟同。但是我对于自然科学实在无知,对科学史更是无知。只是出于一种责任心,觉得不能让中国人目迷神醉,忘其所以,所以才发此愿心,希望你能给我指导和帮助。”
  
在11月11日的信里他还说到,“李约瑟以其‘巨著’已经‘推翻’了你和竺可桢、冯友兰的结论而成为中国狭隘民族主义的一面旗帜。我学力不足,写作艰难,但是只要不死,总是要把文章写出来的。” (1941年春夏,许良英在浙江大学读三年级时曾在学生中发起一个科学团体,讨论中国为什么科学不发达,为什么产生不出现代科学,他们从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回答了这个问题;1944年,心理学家陈立发表《我国科学不发达原因之心理分析》;1945年,气象学家、地理学家竺可桢发表《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产生自然科学?》也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当时,李慎之正在给崔卫平翻译的《哈维尔文集》写序,他感慨“哈维尔对极权主义的批判是十分深刻的,但是居然在考虑如何取代它的时候提出也可能转向东方思想,虽然只有一句,但东方思想(实际上指儒家伦理与老庄思想)流毒(请恕我用这两个字)之广,可以想见。在国内则更是与统治者交相煽惑,对人们起了很大的麻醉作用。”
  
1999年8月22日,他在信中说:“我要驳斥李约瑟难题,今年大概是动不了笔了。只是我有一难题要请你帮助解决:SCIENCE一字在西方到底起源于何时。”
  
直到2001年4月21日,他还在探讨这个问题:
  
“《李约瑟难题是一个假命题》这篇文章我还是要写的,但是愈想愈觉得其难,因为我的科学知识实在太差了,而且现在的谬论日见其多(从席泽宗到董光璧),要一一排击之,尚须搜集材料与论点。今年是决不会动手了。也许明年可以摆上日程。
  
“西方古代有科学,而中国没有,不是源于人性有什么不同,却正是因为文明的起源与走向有差异。
  
“真善美是西方哲学的最高价值标准,中国古典只讲善美,是不怎么讲真的。美、善天生就带有价值上的好恶,真就不一定。我把真说成是价值中立的,在内心讲正是把它作为最高的价值。美、善不讲真就失去了基础。你引哈佛大学的校训中有‘真’,我的母校燕京大学的校训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我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校训。”
  
他说:
  
“我心中的真理的价值中立的。‘真理’两个字本非中国固有,而来自佛经,因此已带上了价值色彩。共产主义就其原始的意义讲(如《共产党宣言》所说)已是一种应用真理,真理一旦应用,就有了很大的出错的可能,这一点在我们青年狂热时期是不了解的,到后来才懂得。‘真理’一词因为汉语双音化的大潮流,已无法改译为‘真’一个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社会科学中本来就没有自然科学中的那种真理。‘自由主义’是‘真理性’最差的一个‘主义’。(1998年3月11日)
  
这些观点本身诚然还可以商榷,但他的思考却不是没有意义的。对这个世俗化、功利化深入骨髓的民族而言,倡导真理的价值中立,实际上就是希望能超越功利,超越赤裸裸的、狭隘的现实算计。他认为在重新提出“回到五四,重新启蒙”的口号时,绝大部分人只注意民主,而忽略科学,“他们好象认为科学是‘不言自明’的东西,在中国已经生根了,官方也从来没有‘批判过科学’,有些不正常的干预,也都是因为没有民主造成的。但是我认为‘科学’在中国根本就没有生根,有些科学家甚至‘院士’,有多少科学精神,我也很怀疑。”所以他希望许良英能写一篇阐明“科学精神”的文章。
  
他之所以推许陈寅恪,乃是因为陈对自由、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追求,“还有陈寅恪,他是我的老师,浑身可称浸透封建士大夫的气味,因此连胡适也称之为‘文化遗民’。但是‘气味只是气味’,细究他的生平志业,几次大声疾呼‘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连五四时代的陈独秀也没有喊出这样简洁明了,可以作为口号的话。……陈本人即一生不向北洋政府与国民党低头,尤其是不跟共产党合作。我以为在文革结束前,他是中国最干净的一个人,比俞平伯、沈从文都更干净,更不要说巴金以下的人了。”(1999年8月22日)
  
他对“利禄之徒”弥漫,伪学术、伪思想盛行的学界现状忧心忡忡,从季羡林(乃至王元化)到汪晖等,2001年4月21日,读了许良英转给他的99岁的心理学家陈立的文章,他感慨:“我竟不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位99岁的大老……官方和所谓的学术界最近都在大炒今年九十岁的季羡林先生。季也许在梵文方面有专长,但在学术思想上无非是一个庸俗的民族主义者(今称爱国主义者),现在则给他戴上许多高帽子,甚至称之为‘学术大师’。季本人固然好名,倒也无大害,只是学术界这样捧一个对国学与世界史近乎无知的老人,实在是中国的耻辱。”2002年1月12日,在谈到“新左”代表之一汪晖时,他说本来以为汪文字能力太差,不料恰恰是他这种艰涩不通的文字居然能俘虏大批的青年人,以为是有学问、有见解、有思想,是以为大家取法,结果造成一大批伪学者与伪思想,真是可叹。但是迄今还很少看到有力的批判。就是我收到的这篇批判文章,固然论点很不错,但是文字竟也有“汪”味。对此他深感忧虑。



晚年李慎之的内心深处之所以有着挥之不去的“悲凉”,我以为至少有以下三个因素:一是对现实政治制度的绝望、清醒,对民族前途的深切忧虑,他们那一代人(即“一二九”一代)和上一代(“五四”一代)身上的忧患意识往往是后世的人难以想象的;二是他对文化传统即根深蒂固的专制主义的深刻认识;三是他对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的反省,其中不无忏悔。
  
2002年5月18日,在读了我们的《脊梁——中国三代自由知识分子评传》后,他曾写信给许良英:“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不配。第二个感觉是有些悲凉,偌大一个中国,能数得上的就这么些人,而且还有像我这样对民主、自由主义了解甚少之人。”这里面固然有他自谦的成分,但这种悲凉是一贯的,他多次说及全国上下懂民主的也不过一、二百人。
  
所以,他才会说:“我其实是很悲观的,我已不敢说什么‘启全国人民之蒙’的话,只敢想能刺激一下‘一小撮知识分子’,于愿足矣。”(2001年4月21日)
  
2001年9月28日,他在接受法国国际广播电台采访后写信给许良英:
  
“中国共产党可称根本无学者无思想家,此外,中国又有几个人?中国的人才实在太少了,因此我现在总倾向于‘在矮子里面拔长子’。
  
“应法广采访,对我虽非第一次,但确极稀少,我现在是想争取多一些发言机会,但是我总想多少能起一些作用。
  
“……我所以这样叫一叫,当然不是考虑为当局鸣锣喝道,而是希望能给国人一个概念,我要向你表白,我的最高纲领,仍然是‘和平演变’。不过由于当局一动不动,我觉得如果能先实行私有化,也可为未来的政治改革打下一点社会基础。至于政治上当局正在不断收紧,我的文章大概已无在大陆发表的可能,我当然是清楚的。不过,我们已经老了,物质地讲,我们是最少可怕的人,现在老人都越来越衰退,我胆量有限、作用更有限,能叫一声就是一声而已。
  
“我越来越相信‘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这句话,一个国家怎么能完全靠谎言维持呢?”
  
在这封信后面他又加了几句话,表示“1、启蒙之必要,2、启蒙之艰难,3、启蒙还是有希望的”,并惭愧自己“没有做什么工作”。
  
他是悲观的,但他的悲观不是悲观主义,而是展现了远古神话中的那种悲壮的情怀,悲观没有使他沉默、犬儒,更没有使他放弃,“我还是相信马克思的话,非要大喊大叫不可,我自知已无大喊大叫的能力,一年顶多只能写三四篇文章,顶多三万字而已。然而‘写罢低眉无处发’……不过一息尚存,我总是要想,也总是要写的。”(1999年8月22日)“我一向自以为不学无术,……今后也只能就自己能感到想到的地方尽量多写一点东西,以期有益于中国。”(2001年11月12日)“中国的自由主义与民主呼声,虽然现在还不成气候,但是在极权高压下,仍是有人在默默研究,竭力撑大言论空间。看到这点,还是令人高兴。” (2002年10月14日)这是对知己的直言,也是内心的独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夸父逐日般的现象。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他反复申明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完全是真诚的,对他参与建构的这个体制、他深爱的这个民族、对历史和现实,他都有着冷静、客观的认识:
  
“但是中国的传统,尤其加上近五十年的传统,使我感到提倡民主实在是夜长梦多。这就是我所以慨叹于中国人的‘公民意识’的原因,反正也只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1998年3月11日)
  
“今天的大陆作为全社会来说的民主觉悟,比不上戊戌,比不上辛亥,比不上五四,比不上八一三,也比不上1948—49(那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甚至比1976—77低,那时候,老人还没有死光。全民对民主的常识几乎可以说是清末以来最低落的时期,几乎没有精英人物。这种人物我自己知道或认识的不过二十个。我极力幻想,以为全国也许有一二百个。这样的现实要希望中国能很快地实现民主化,至少我无此信心。
  
“我知道你在研究民主问题,民主实际上要有相互对立与相互制衡的利益集团,有敢于为自己的利益斗争,又能够达成妥协的个人,这个过程大概是在孕育之中,然而什么时候能够破壳而出,我实在无法想象。
  
“现在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大概都像胡适所说‘不觉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我当然也有些乐观的想法,我所指望的全球化。但这只是一个笼统模糊的愿望,并没有什么具体化的、现实的根据。

“我自以为我们这一代人几乎是极少数在解放前、在‘国民党的万恶统治下’多少还受到过一些启蒙思想,历经劫难而又幸存下来的人。我把你也包括在这极少数之内。比我们年纪小的人,……对民主的理论就知道的更少了。再下来,到文革期间的中学生,绝大部分是红卫兵,只有极少数可以说靠自学,靠自己反思成为启蒙思想家的人,现在中国就是靠他们在学术界撑起一片天。然而这片天实在太小,这样的人也太少了。
  
“我现在确实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是我‘为’的能力是很小的,一年也不过写三四篇文章,分量也不大,如此而已。”(2000年7月4日)
  
“我同意中国今天的社会条件比起国民党时代、五四时代以及晚清时代大概是大大地进步了,所谓进步指的是可以实行民主的社会因素大大增加了。但是,我总觉得有觉悟的人太少了。撇开我心目中的‘官学’和‘极左派’不说,九十年代也出来了一批‘民族主义分子’和‘新左派’,他们的嗓门很大,听众甚多,……而民族主义是有‘五千年文化传统’与一百多年来的民族屈辱作背景的,极容易赢得群众。事实上从各种民意调查中看,这批人在青年学生中的人数一直在增加。再想想我们自己小时候,就主要从爱国主义出发,才走向亲共、亲苏的社会主义道路,结果上了一个大当的。其实世界在20世纪已发生了大变化。自由主义已肯定地成为全球的主流价值,而中国却仍然置身于这一主流价值之外(就政府行为讲还很显得有些‘中流砥柱’的味道)。如果说六四有十年反文革的思潮为背景的话,现在,这个思潮已十分淡化,而民族主义的思潮却已大大强化了。
  
“说人类社会发展有什么铁的规律的话,我是不相信了。但是,由先进民族由于种种偶然因素凑合而形成的好经验,成为大家的榜样之后,大家必须要学习,而形成一条共同的道路(也就是毛泽东说的‘走人类必由之路’)的话,我还是相信的,然而夜长梦多,我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2000年7月22日)



1999年8月22日,李慎之从美国归来后写给许良英的第一封信说:“在美三个月读五四之书,最后悟出中国虽无宗教,却有意识形态,其强烈不下于宗教,而又没有宗教刺激人求真知、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优点,这个意识形态就是专制主义、就是内儒外法,二千年来只有五四冲击了一下,但谈不上彻底,因此又以文革的名义卷土重来,变本加厉。中国至今仍在其统治下,这就是我在介绍哈维尔文章中说的‘后期极权主义社会’。”
  
9月6日在动笔写《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前,他在信中说:“我最近的认识是,中国或许如大家认为的那样不是一个宗教的国家,但中国绝对是一个有极强的意识形态的国家,自秦始皇至于今日全国上下无人不受这个意识形态的支配,即专制主义的支配,不论是儒是法,或表或里,都无非是专制主义,而且愈演愈烈,在20世纪后五十年达于极致,这二十年是好了一些,然而也不过是我评HAVEL著作中所说的后期极权主义而已。当然我也明白它再不能维持二三十年了,但是过了这一关(当然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关)以后,也当然同台湾一样,有自由而无法治。中国人要走上自由又有法治的‘象样的民主’(我只能说‘过得去的民主’,自从少年时期的乌托邦破灭以后,我再也不会说什么‘真正的’、‘理想的’那类话了,那样的民主大概也只能在无限远才能接近)。以中国人素质之低,如果能在21世纪末,或者22世纪初达到,我就可以死而瞑目了。”“我要在剥出中国文化的精髓是意识形态,是政治-伦理哲学之后,在说明中国传统文化非拔掉这个毒根后,还可能要评价一下实际上五四以来一批好心人竭力想把传统文化与现代相结合的努力。”

所以,他才会对美国华人史学家唐德刚的“二百年峡谷说”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唐德刚)的理论是,中国自1840年后即进入三峡峡谷,亦即他心目中由专制向民主的转型期,他认为三峡需二百年,也就是从今天算起,还有四十年。我们没有讨论过对这段历史的看法。但是我以为实际上看法差不多。中国要转向真正现代化的民主国家,四十年不算太长。”(2000年6月16日)
  
也是在这封信里,他说:“我现在想中国其实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更没有经过什么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整个20世纪其实是在旧王朝崩溃—— 农民革命——新王朝建立的传统恶性循环中‘团团转’,当然社会还是有进步的,那不能不说是外来的资金、技术、榜样与思想影响的结果,中国人自己的觉悟起的作用是很小的,只除了五四那一次的爆发。”

2000年7月4日,他又一次提及“二百年峡谷说”:“我思考了一下中国的专制主义,得出了与我五十多年前完全相反的结论,认为毛的专制比蒋的专制更严重十倍,而如果没有毛的专制,蒋的专制还要比他后来的实际好一点,也许大陆到世纪末已经可能达到台湾今天的水平。(大陆比台湾大几十倍,要比台湾更好,在我看来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如果那样说,再过四十年,即可走出三峡峡谷倒是有可能的。”
  
对唐德刚的历史预言,许良英就有不同看法:“我觉得,历史的变化,常常是难以逆料的。……对那些言之凿凿的预言,我只能姑妄听之”。(2000年6月23日回信)
  
2001年8月22日,在读了历史学家袁伟时论孙中山的长文之后,李慎之不无感慨地告诉老友:“孙犹如此,他人可想,这实在是因为中国专制主义传统太根深蒂固的缘故,再想想我们自己,再看看现实,实在不胜任重道远之感。”最晚在1993年,他就公开发表文章,对于把秦始皇以来的中国社会称为“封建社会”提出质疑,认为滥用“封建”这个词就是“政治势力压倒‘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的结果”。他在2000年他以“专制主义”为两千年的中国传统盖棺定论并不是偶然的。可惜的是,时至今日“封建”一词仍流行如故。
  
2003年1月23日离他生命的终点不到三个月,他写了一封10页纸的长信给许先生,表示自己早几年就改写中国近代史的想法,并第一次把初步的意见写下来:
  
“首先,我认为一个民族最重要的创造是其政治制度,经济、文化、国民性都由之决定。与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不同。1840年以前的中国,其政治制度就是专制主义,从秦始皇算起已有二千年,不但养成了中国人的深入骨髓的奴性,而且压制了中国生产力的发展。”“总之以三大革命运动(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直到1949年革命为主线的中国近代史必须推翻,必须改写。中国的现代化是后发外生的。但是即使这样,它也要走下去,而且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内因。”
  
他认为1949年以后的30年,“总之是世界上最最最革命的理论与最最最专制的传统相结合,使中国形成了最最最黑暗的毛泽东思想之三十年的统治。中国传统的专制主义变成了极权主义。”“十三届三中全会确实是中国近代史的转折点,从此开始了中国脱出极权主义的艰难过程。但是由于中国历史已走到了极端,由于全球化的不可抗拒的影响,这个过程尽管艰难曲折,但已不可能逆转。目前中国的极权主义已进入晚期极权主义,再过二三十年应能完成初步的民主改革。”
  
这封信内容非常丰富,可以看作是他对整个百年中国的最后认识。



李慎之晚年在思想上已“剜肉还母,剔骨还父”,在行动上毅然选择“不在刺刀下做官”,对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他不断地进行反省,其中甚至不无忏悔,但正如他2001年4月21日信中所说:
  
“我在反思我们这一代人是怎么迷信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我自己说过,我青年时只能当共产党,57年只能当右派,晚年只能当自由主义者,好象是命中注定。只希望晚年觉悟是真正的觉悟。”
  
同年6月29日,他回顾了自己加入共产党的思想动力,认为主要来自少小时就有的民族主义情结和强烈而朦胧的平等思想。他入党虽晚,却历来自以为是党的“孤臣孽子”。从小景仰羡慕隔壁的共产党人、陆定一的丈人严朴。与民族主义和平等思想相比,民主实在是自己思想中最薄弱的环节,虽然搞学生运动时才跟着叫的,甚至叫得比别人起劲,“我也主要不是为了追求民主而参加党的”。当然,他毕竟是手上没有沾过血的共产党人,他之所以踏上这条路,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不能简单论定。
  
1998年3月11日,他在信中第一次讲到自己的“彻底觉悟”:
  
“从‘大民主’与‘小民主’一文中,你可以看出了,我本来是一个‘红干部’,但是还是划了右派。头两年,我在思想深处竭力要说服自己,只有党对,不容我对,但是到59年底、60年初,我算是彻底觉悟了。我用了《封神榜》里哪咤的一句话对自己说:‘削骨还父,削肉还娘’。我看到有许多人当右派真是冤枉。但右派是思想罪(甚至不是言论罪),就思想而论,我是真右派,根本与毛泽东思想背道而弛,不可能调和。这样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思想也就如你所说的不再扭曲了。”
  
3月25日,他再讲到此事:
  
“我到1959年以后即明白自己确是右派分子,与毛主席的思想是针锋相对,因此也就心安理得。下放干校时我没有把马恩列斯全集都带走,而是尽量搜罗单行本带走,供‘天天读’之用,但精神上是为了‘脱魅’。我对毛的崇拜前后也有二十年。后来自以为觉悟算早的,但是,现在想起来,实在太幼稚。毛其实本质上与他晚年(批林时)自许的‘哥儿们’——陈胜、吴广、洪秀全、杨秀清并无二致,不过是靠了所谓马列主义骗过了我们这批青年人而已,而我们又是根本没有经历过个性解放的体验的人,也不可能识破他那一套(从本质上说毛和我们都还是传统中人),结果个人和国家都吃了极大的苦头,走了极大的弯路,因此,下一篇我想从毛的草头天子的本质来写中国的专制主义是怎么借尸还魂,变本加厉的,只是,那样写出来,更无处发表了。”(2000年6月16日)
  
他说,正因为自己在1960年就已“彻底觉悟”,所以整个80年代他几乎不着一字,原因就是当时他熟悉的知识分子朋友都在忙于讨论“社会主义民主”,讨论改良计划经济,“而我则自从60年代觉悟后,实在不愿写违心的文章(当然,我深知他们都是真心诚意的,不是违心的),90年代以后越来越宽松,才开始打些擦边球,我去年估计今年还会宽松些,不料大错特错,反而出了义和团来,真叫人哭笑不得。”(1999年8月22日)
  
不过,他在其他地方也说过,80年代不着一字的另有一个主要原因乃是“胆小”。1999年他为《燕京大学人物志》(北大出版社2002年版)所写的《李慎之自述》中说得很坦诚:“我还是一个胆小鬼。80年代,我虽然也在若干全国性的学会当领导,出席各种学术会议,高谈阔论,但是并不敢写什么文章,原因只是因为心有余悸,怕让人抓住把柄。90年代开始,有时也敢写点文章了,然而瞻前顾后,不敢尽辞,而且一年顶多也不过一两篇到五六篇。”(《李慎之文集》自印本,下册,584页)
  
这一点他在2002年1月写的悼念王若水的文章中有进一步的自剖,80年代,当王若水因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遭到整肃时,他直言自己心中也不是没有倾向,不是没有分辩是非的能力,“但是被连续几十年的运动吓破了胆,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了脑袋,因此还是噤若寒蝉”。最后发表时删去了“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了脑袋”这一句。(同上,575页)
  
他的思想真正起了变化应该是1999年,这是他的整个人生中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与他自述心迹时所说的1960年的“彻底觉悟”不可同日而语。正是这一年,他从一个肯定传统文化的“半个新儒家”转而作出了中国文化传统就是专制主义的重要论断。正是这一年,他从一个“噤若寒蝉”的“胆小鬼”变成了登高一呼的斗士,最终超越了恐惧和自我恐惧,写出了感动千万读者、也赢得了极大声誉的《风雨苍黄五十年》及其他文章。正是这一年起,他从80年代不太关心意识形态之争转向普遍关注国内外的思想动向。比如他在悼念王若水的文章中以为“8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中心议题就是周扬和王若水提出的人道主义与异化”,认为那不仅仅是一场理论斗争,“它牵动到文学、艺术、电影、电视,牵动到整个社会以至中国的政局”。(575页)许良英在2002年2月16日给他的回信中直率地指出这并不符合事实,整个80年代影响较大的还有民主与专制思想(后期演变为“新权威主义”)、思想自由与“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反对意识形态对自然科学的干预等等。也正是这一年开始,这个不断自称“极度孤独”、“无边孤独”的老人实际上已知音遍天下。
  
李慎之晚年认为自己的反省“可以大致代表今天70—90岁的知识分子党员启蒙-起信-革命的历程”。(2001年6月2日)“青年时期都热心致力于鼓吹救亡民主的学生运动,后来又都全心全意拥护共产党,崇拜毛主席,以后由幻灭而开始新的觉悟与追求。”(《李慎之文集》573页)顾准无疑是他那一代共产党人中最早、也是最深刻地反思过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并完成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思想转型的人,所以他才会如此推崇顾准:
  
“我对顾准估计是很高的……顾准是在毛泽东的绞肉机里几乎走完全过程的,因此他的觉悟特别可贵,对今日中国的意义也特别大。你也知道共产党的组织纪律观念有多强,但是他的结论居然是‘痛苦地’从理想主义回到经验主义。这二十多年来我也接触过党内不少‘思想解放’的老同志,但是没有一个达到顾准的标准的,从胡耀邦到孙冶方到王若水。(也许你是例外,我下面再说。)事实上顾准已经成为民主派或者自由主义者的一面旗帜。我是相信传统的力量的。就是所谓 ‘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民主思想正式引入中国不足百年,根子还没有扎下就被灭绝五十年,现在也还说不上再生。所以即使以后一定会出现以民主为目标的思想家,也必须要高扬顾准承前启后,存亡续绝的作用。

“不嫌狂妄地说,我的第二次觉悟(一次觉悟是马列主义觉悟)大体上与顾准是同步的(我是1960年看穿毛泽东式的社会主义而重新确立新民主思想的,也可能比顾准晚了两三年)。但是我的斗争意识远远比不上顾准,我的心情灰到‘他生未卜此生休’的地步,书倒是不断地看,像哈耶克的《到奴役之路》,熊彼特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几乎在‘内部’一出来,我就能看到。但是我一来从青年时就没有做过学问的训练,二来是根本没有觉得自己还能有著书立说的可能,当时对自己的最高要求就是做个明白鬼算了。到‘改正’以后也有好几年还是这个心情,只是做官做事大体倒还能做到按自己的原则行事。近几年才想到还有可能发挥些余热,但是又觉得桑楡晚景干不了多少事了,就一年写几篇文章,最长不过万字,自认为想通一个问题就写一个问题。其间还有一段时期,因为对毛泽东批儒的反感,觉得中国传统文化远没有毛的极权主义那么坏,还一度迷醉于新儒家的学说,这就是我曾经对你自称也可以算‘半个新儒家’的原因。(2002年10月30日)
  
他的这番话是悲怆而真诚的,其中同样弥漫着悲凉的气氛。相比之下许良英“十分敬佩”顾准独立思考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同时,也指出了顾准思想的局限性。
  
才华洋溢的李慎之对他同时代的许良英也多次表示推崇与敬意,2002年10月30日,他在信里说:“我自认为思想的‘大方向’还是正确的,但用作论据的许多事实和材料都不准确,……倘能经常向你请教,(在这方面,事实上当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为我之师,其他人大抵只有我自己觉得有疑问时,打个电话,请代查一下。一般只能靠自己的常识,而常识又是很不可靠的。)”
  
他对许良英孜孜不倦、二十年如一日研究民主尤其充满敬意,一而再地表达了自己的敬意(2002年笔者在杭州见到他,他也曾当面跟笔者说起)。2002年1月21日他给许的信中说:“我十分钦佩你研究民主的学术著作,十年二十年后必然成为‘国民必读’。”5月18日:“应该说我现在觉得你真是可钦可佩,年近八十还下决心研究民主的历史,以你现在的身体精神看,这个任务是绝对可以完成的。我在几年前说过要编一套中学公民教科书的话,说实在的,我并无自己着手来干的计划,只是空叫一句,而寄希望于别人。总觉得年纪老了,此生无望。现在看看后生也没有人认真努力,到不如像你那样,在几年前就干起来,也许有生之年还能干出些成绩来。但是话虽如此说,我到现在还是下不了决心,心中总觉得还有几篇文章可写,写完了,也就可以交卷了,蹉跎岁月,自感疲沓空疏。”也就在这一时期,笔者在杭州见到李先生,他曾当面主动提及此事。
  
同年10月30日的信中他说,“在我朋友中,我认为只有你一个人虽然似乎觉悟稍晚而见机甚早,并且全身心投入对民主思想与制度的研究,虽然现在还没有完成,但是不久以后一定可以完成。这点是我对你极其钦佩(好象我有次在信中曾向你表白过)而迄今没有志气与信心向你学习的。”


  
李慎之晚年对这个时代固然已有了清醒的认识,但他对邓小平、周恩来、胡乔木等的私人感情都难以泯灭,这是他的局限,也许正是他真性情的一面,他毕竟是生在这个时代的人,他的身上带有许多这个特定时代给他的烙印。
  
哪怕是在名动海内外的《风雨苍黄五十年》中,他虽然指出邓小平“调动部队镇压学生却是无可饶恕的罪过”,但他同时也说:“世人称赞的邓小平的 ‘渐进主义’我是赞成的。甚至在他进行‘六四’镇压,我在明确表示反对因而获罪之后,也还常常在心里为他辩解。他毕竟是老经验,也许有他的理由,以中国人口之众,素质之低,问题之多……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呢?”(《李慎之文集》上册,7页),他的笔端对邓还是含有温情,其中无疑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
  
他的文章当中乃至标题(如《毛主席是什么时候决定引蛇出洞的?》)提到毛泽东时,基本上都是称“毛主席”,经许良英指出,他的解释是他之称毛为“毛主席”是一种习惯,“我的意思是人们称嬴政为秦始皇一样”。(1998年11月11日)
  
对周恩来,他更是敬重有加,笔下总是称“总理”或“周总理”。对于批评周恩来的声音,他是很不满意的,在他谢世前不久,笔者曾听他说过,如果有时间他要写万言长文反驳,并问过笔者人家是怎么批评周恩来的。
  
称呼有时候确是颇能反映心迹的,特别是在回忆文章中。1997年他写过一篇《胡乔木请钱钟书改诗种种》,提到胡乔木时至少有17处称“乔木同志”、4处称 “乔木”、4处称“乔公”,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看到更多的是胡乔木好的一面。这一点在几年之后悼念王若水的文章《魂兮归来,反故居些!》中有所改变,几次提及胡乔木后是直呼其名,而且直言“胡乔木反复无常的性格”。(《李慎之文集》下册,574页)可见他的认识还在变化中。
  
这与他的工作经历有很大的关系,50年代他曾是出席中国亚非会议代表团团长周恩来的秘书,1979年他曾是邓小平访美时的顾问,80年代正是胡乔木提拔他做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乃至副院长。熟悉他的朋友在悼念文章中回忆,他谈起80年代邓小平要他定期去讲国际形势,言语之间显得十分得意。80年代曾多次随同李慎之出国访问的一位科学家清楚地记得,那时他说话的口气都是代表官方的,给人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虽然他自述早在1960年就“彻底觉悟”,但在整个80年代邓小平、胡乔木等发起“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他都是旁观者,始终保持了沉默,甚至就不怎么关心。其中原因固然与他自称是“噤若寒蝉“的“胆小鬼”有关,是不是与他对当时地位、处境的得意有关呢?
  
他晚年之所以对邓、对胡都有着“同情之理解”,首先当然是因为他们对他的重用、提拔,对这种知遇之恩他难于忘怀,正是这样的心理使他难以跳出私人感情的羁绊。其中就有中国古老文化传统中“为尊者讳”、知恩图报这些观念在起作用,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毕竟是难以磨灭的,虽然他最后否定了文化传统,但作为“半个新儒家”要从根本上超越这些观念又谈何容易。对此,我想我们也只能对他抱持“同情之理解”。
  
他才高一筹,有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自负,正如他在2002年1月30日信中向许表示“当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为我之师”后说:“其他人大抵只有我自己觉得有疑问时,打个电话,请代查一下。” 他曾多次慨叹爱国志士稀少,他在世纪末的呼喊回音空荡。无边的孤独感笼罩着他,2002年1月12日,他在信中对比他年长三岁的许良英说:“我有时很为我们的年老与孤独感到有些沮丧,因此找你说说。”
  
从1999年以来,他不断地在给许良英的信中表达这种“极度的孤独”感,这其中固然也有他才华、经历所导致的自负,以及由此带来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但仅此还不足以解读他的内心世界,实际上自从《风雨苍黄五十年》一文既出、洛阳纸贵之后,举世仰慕、以结识他为荣的大有人在。为什么他还有着这样的孤独感?他在1999年8月22日的信中说,“最理想的办法是和平进化”,但他自己常常有一种铭心刻骨的无力感,觉得“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 ——“国内外现在都没有‘爱国志士’,有的只是利禄之徒。你说我关于哈维尔的文章‘对当前的中国会产生冲击力’,但是我却看不到会有什么影响。从中国到外国,再从外国到中国,感到的只是极度的孤独。我写过一篇要搞公民教育的文章,只有两个人响应,其中一位是与我同年的76岁的老先生,正是教人难受,然而也还是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干下去。”
  
不过据苏绍智回忆,李慎之在1999年回国前,特地去看望了他,两人畅谈了一整天,他们有着二十年的友谊,苏显然不是李所说的“利禄之徒”,否则他也不会专程去找他,并住在他家。李慎之去世之后,至少有一百三十多人在很短的时间就写下了悼念文章,其中四分之一是与他有深交的。那么他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1999年9月6日,在谈到自己美国之行的感受时,他在信中说:“我年轻时最推重鲁迅,而有点看不上胡适,这点我现在承认是错了。然而,十年来,我几次去美国,住的时间将近十(月),跑了几十个城市,十几所大学,竟没有看到一个可与胡适相比的留学生,虽然博士倒不少。我自己说自己孤独,其实是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这是他自己的一个答案。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或许是他本人没有察觉,他自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中国古代文人的多愁善感、喜欢夸张的表达方式等都对他的内心所产生的细微影响。
  
“悲凉之雾,遍披华林”,但在世纪之交他们持续五年多的通信中,我们处处都能体会到两位中国知识分子的“智慧力量、诚挚、坦荡、勇气以及对真理无私的爱”,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他们找到了共识,他们都肯定了启蒙的重要性,启蒙首先是启知识分子的蒙。2003年1月2日,李慎之即将走完人生的全程,他仍孜孜地思考着中国民主化的问题,“不过只要有了民主的大框架,志士仁人就有了宣传教育的空间,可以努力‘改造国民性’了。 ”毫无疑问,他以“志士仁人”自居并不是自大,而是一种道德上和精神上的自负,这一切使他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一种置身于白茫茫大地的悲怆感,也使他晚年笼罩在一层只有远古神话中才有的那种无比豪迈又无比朴实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氛围之中。他做一个“公民教员”的志愿虽然没有完成,但他留下的精神遗产将长存于这个世上。

2004年11月21日改定,来源: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