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三月 06, 2007

《我家》出版时被删去的内容

  转帖者按:即使是这样子被删节的该书,恐怕现在都不能出版了。但是,我们相信,对那些下三滥,总有总清算的一天的。
  
  《我家》出版时被删去的内容
  
  《我家》从1999年9月脱稿,历时九个月才得以出版,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所以,最终能在社科出版社出版,我已经对该社感激不尽了。但是见 到被删去了那么多(下文中的【】部分),难免十分心疼。回想十八年前我的一篇回忆哥哥的文章,就是因为不同意删改一字,只能"被拒于公共话语空间之外"。 朋友劝我,这一次别那么固执了。更何况,不能不为别人着想——传闻社长说,书都删成这样了,要是还有人说它有问题,"我去和他讲理,哪怕丢了我的官"。感 动得我不好意思再去讨价还价。
  
  从删掉的内容,就能看出"向公众表达"该有多么不容易!我只须将它们罗列出来就够了,任何评论都显得多余。29、30两条,是丁东、任重文章中被删去的,在此一并列出。
  
  1、多数学生也学机灵了:越是不讲理的,最好越说它对——顶多说你有点儿傻。你要明白了,也就悬了。
  
  【除了这种指鹿为马的愚民教育】,学校里也大讲"阶级斗争"。 ……(50页)
  
  2、好打人的学生是少数,【多数学生的善心还没有被完全"教育"干净】。(59页)
  
  3、【按照罗克的看法,"文革"的起因,是领导集团的权力相争。为了这一至高无上的目的,放松了对人民的控制,使多年的积怨得以迸发出来。 但是,首先被赋予抒发积怨的权力的,是最受信赖的干部子弟组成的"红卫兵"。】
  (60页)
  
  4、凡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血统论"这个幽灵,曾在神州大地游荡。它象霉菌、像病毒,既作恶多端又无孔不入。
  
  【从我记事以来,就知道"应该"把人分成等级,让一部分人去压迫另一部分人,这就叫"专政"或"阶级斗争"。被压迫的是少数(常定为5%,否 则压迫不成),永远没有翻身解放的可能;压迫者虽然是多数,但不知道哪次运动或其他什么机会,其中一部分也许会变成被压迫者。这就是"成分"。
  
  不知从何时起,"终身制"和"世袭制"也变成了国粹,所以压迫者的子女也成了当然的压迫者,被压迫者的子女从生下来就该受压迫。这就是"血统论"者大讲特讲的"出身"。
  
  到了66年"文化大革命","血统论"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对于出身不好的受压迫者,不仅升学、招工、提干、当兵、学开汽车、接触精密设备等等好事难于问津,就是无辜受刑甚至致死,或与家人一起遭到大屠杀的事也屡屡发生。】
  
  我的哥哥,从小就有一股反抗强权的精神,视"同情弱者""打抱不平""侠胆相照"为无上美德。所以 在66年8月,"红色恐怖"盛行之时,哥哥有感于"血统论"给人们带来的危害,写成了《出身论》。 (61页)
  
  5、【有些人搞所谓的"抄家",如果仅停留在财产的没收,尽管把一些孤寡老人家里一切都抢走,连碗筷、被褥都不剩,我还要"歌颂"他们还有一 点儿人性,还能称之为"人"。但是,"抄家"往往伴随着"打人"。如果出于无知和极左教育的误导,萌生了荒唐的气愤,以至表现在拳脚上,我还要"感谢"造 物主没有把他们的人性剥夺得一干二净,然而不是,他们已经具有野兽般的性情、灭绝
  天良的心灵。】
  
  "抄家"时最常见的项目是"剃""阴阳头",尤其见了妇女更难放过。 (62页)
  
  6、把"房产主"全家活活打死以后,又在这一带"血洗"了三、四天,无数人惨遭毒打,许多人死于非命。
  
  【哥哥的同事亲眼看见,在崇文门附近"抄"一个"地主婆"的家(孤身一人的寡妇),强迫附近居民每户拿来一暖瓶开水,从她脖领灌下去,直到肉已经熟了。几天后,扔在屋里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这在当时,都算不上出奇。
  
  紧接着,在公安部长谢富治的纵容支持下,"自8月27日至9月1日,大兴县的13个公社,48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份子'及其家属共323 人。最老的80岁,最小的仅38天,有23户被杀绝。"(《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专集)》85年2月)这就是《出身论》提到的所谓"连根拔"政策!至 今,杀人凶手们依然逍遥法外。】(62页)
  
  7、后来才知道,这种抄家是最"好"的——虽然砸坏了一些东西,还把日常生活用品留给了我们。没收的东西存在工厂,几年后又发还了,丢的不 多。学校和街道抄家可不这样,东西拿得一点儿不剩,【金银细软进了个人腰包,笨重的廉价拍卖给非"黑五类"。】不可能再发还。【据说毛泽东接见"红卫兵" 的时候,许多"红卫兵"头头被请到天安门城楼上。得意忘形时难免蹦蹦跳跳。等散场后,工作人员打扫卫生,居然发现不少金条。】(71页)
  
  8、几天以后,这些日记和相片都摆到"破四旧成果展览会"上,哥哥也从"准专政对象"升为"专政对象"关在工厂不许回家。【(日记、相片至今还扣押在北京市公安局档案处,我多次联系索要,不是告知不能发还,就是没有回音,甚至连查阅都不允许。)】(80页)
  
  9、哪个父母能引导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他们深知,【当局喜欢的是"没嘴的人",】自己还不就是因为嘴才倒了霉,但是也没有罗克张这么大的嘴、说这么多的话呀!(85页)
  
  10、平等,是人类尊严的象征。但是由于多年来对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思想的批判,使人见她望而生畏,谁还敢提在什么面前"平等";更何况"红 外围"(由非"红五类"组成的保卫红卫兵的组织)是一位【主张查三代出身】的中央首长【(周恩来)】肯定了的。罗克就是这样,维护真理他无所畏惧。(87 页)
  
  11、一个地主"狗崽子",竟敢无视社会的"舆论",敢于冲破血统论的罗网,真是想翻天了。无怪乎该校工作组负责人,【团中央候补书记李淑 铮】有恃无恐地说:"可以整郑兆南。她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有小辫子在手,就是整错了也没妨碍!"像她出身这么槽糕的人,不积极,是真右派;积极,是 假左派。何况还不"老实"?(92页)
  
  12、【当大救星与无神论共存,选集与圣经争辉的时代莅临时,】他痛心地说:"想不到几十年后还要进行资产阶级的启蒙教育。"(99页)
  
  13、最让我反感的却是一件小事,以至因此懒得上街:每次走在街上,准能看到一、两辆卡车,载着七、八名穿工作服、戴柳条帽、面容菜色的工人 奔赴工地。这些人敲打着自己的工具或别的铁器,可着破锣嗓子大唱吹捧个人迷信的"革命歌曲"。他们全然不顾嗓音和"乐器"的刺耳、形象的粗俗,竟能以丑为 荣。从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专注神情,能够看出他们的虔诚,并非有人强迫他们这样做。一种悲哀的心情油然而生【——自己的温饱尚且顾不过来,反倒关心领袖的" 万寿无疆"和发达国家工人的"解放"——傻不傻?】(103页)
  
  14、一边走,我一边想,幸亏是在现在,要是在"文革"前,就冲我们扒乘火车、闯入禁区,足够判我们劳动教养的了。权贵们是如此腐化,【百姓的命运就如同蝼蚁草芥,】难怪毛泽东一号召,群众就把当权派斗得死去活来。(109页)
  
  15、出于我对自己将来前途的考虑,我特别关心教养和就业的生活情况,总是问这问那,他也从不厌烦地介绍那里的情况。【有一天,听我念报时常出现的"无产阶级专政 "一词,小声问我:"你知道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吗?"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故意说"不知道"。他说:"我们刚到教养所,所长对我们大家训话说,'你们到这里别想跟我讲这理那理,也别这不服那不服,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这里只有铁丝网和刺刀对付你们,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我听了大失所望—原来现实是这么露骨而无情。】他安慰我说:(149页)
  
  16、【有一家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会打扮、不爱干活。只要缺钱花了,就去延安当几天妓女,一家子生活相当富裕。社员说起他们家,只有羡慕,很少有瞧不起的。】(190页)
  
  17、【唱陕北民歌《翻身道情》,农民唱"男抽洋烟(鸦片)女生产","北京娃"只知道"男当红军女生产"。】(190页)
  
  18、【有次来个很会表演的知青,正当我们要端起饭碗要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故做严肃地制止了大家:"都先撂下碗筷,怎么能不'祝愿'就吃饭,你们的'忠心'都哪儿去了?"
  不久前,尤其在上山下乡运动以前,个人崇拜活动让林彪他们搞得登峰造极,除了"早请示、晚汇报"和"跳'忠'字舞",学生点名、进大门通过岗 哨、不熟悉的人见面寒暄,都要背一条毛泽东语录。使用率最高的是"要斗私、批修。"因为字数少。也有人用字数更少的"忙时吃干"或"闲时吃稀"来应付。吃 饭或类似的小活动之前,不值得背诵大段语录、唱"东方红"了,就由一个人手里挥着毛泽东语录本,喊道:"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众人齐喊两遍"万 寿无疆";他又喊:"敬祝我们的林副统帅——"众人齐喊两遍"身体健康"。成了固定的格式。
  自从到了农村,几乎忘了什么叫"祝愿"。我们都等着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手指装做捏个小本儿的样,煞有介事地念叨:"敬祝伟大领 袖万臭无香,敬祝林副统帅身体欠康!"逗得我们笑了半天。有个很会开玩笑的知青又给添上两句:"敬祝周恩来满面红光!敬祝江青阿姨年轻漂亮、年轻漂亮! "】(242页)
  
  19、在传达林彪"罪行"的内容里,居然还有这么一条:林彪说,"五七干校"和"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使我们这些从来对林彪没有好感的知青 们,倒佩服起他还有明白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起草这些文件的人里边是不是还有林彪的同党,要不就是智商过于低了——真的不知道老百姓爱听什么、不爱听什 么。】
  (243页)
  
  20、【这也难怪他们,谁能想到上级会把这种谎话连篇的文件看得那么重。林彪是怎么死的,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怎么死也是死了,也从副统帅一下变成了阶级敌人,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姥姥常爱说:"人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在井沿儿上有什么用?"
  
  说起卷烟纸,当地人是很讲究的。新闻纸和包装纸虽然便宜、好得到,但是太脆,没等卷起来就破了。要是花钱买,又想省钱,就买整张的白报纸。裁 的时候得特别注意,纸有方向性,裁错了方向也卷不成。印文件的纸更结实些,就不用考虑方向了。更厚的纸虽然结实,抽起来纸味儿太大,也不适合卷烟。社员认 为最好的卷烟纸,莫过于小本的毛泽东语录——纸又薄又结实、大小合适、携带方便。
  撕语录本卷烟,刚开始我们看了不大习惯,跟社员开玩笑说,要是在北京这么撕《语录》,该打成现行反革命了。社员也会解释:"我们把它抽进肚子里,这才符合林副统帅要求的'溶化在血液中'呢。"
  
  糊墙,用《毛泽东选集》最好——纸好、大小合适——不容易开裂。况且四卷一套正好够糊一间房。所以,在陕北给不出去的毛泽东选集、语录,到东北却不用发愁没人要。】(244页)
  
  21、【从"文革"前几年开始,街道、派出所就把不参加工作的人划到了另类,成了准专政对象。虽然宪法上明明写着公民有劳动的自由,真的不去 工作,似乎是犯了罪、有了砟儿。年纪大的,成了街道监视的对象;年轻力壮的,找个借口就送去"强迫劳动"(仅次于"教养"的惩罚),敢不服从的,就有理由 判"劳动教养"了。到后来,判刑的布告上,都把"无业"当作一条"罪状"写在数条"罪状"之先。】(267页)
  
  22、"饥饿"历来是某些统治者治人的法宝。它不仅能惩罚那些"不良份子",也能把良民百姓管得服服贴贴——整天为一口饭奔忙的人,那还有精 力搞危害政权的活动?【所以宁肯将多余的粮食去支援"亚、非、拉",也不能便宜了自己的子民。尽管他们自己花天酒地、挥霍无度,却教百姓们"忙时吃干,闲 时吃稀"。】
  (314页)
  
  23、在20年刑期的犯人里,有许多都是北京的"老乡"。【问起他们的案由,竟是些很小的事,比如在大饥饿年代贪污或倒卖几十斤粮票等等。】 这些人受了十几年认罪服法的教育,认罪态度都非常好,从来没听他们说过要申诉争取改判之类的话。可能他们也都【清楚毛泽东"不能用现在的政策翻过去的案" 的"英明"论断,】知道也翻不了,所以过得也十分心安理得。更重要的,是一些事实对他们的教育。
  (319页)
  
  24、9月中旬,全国召开毛泽东的追悼大会,劳改队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监舍内外找不到一张毛泽东的标准像。这倒不是监狱里有超前意识, 不去搞个人崇拜。而是以为毛泽东的画像进了监狱,就等于毛泽东也进了监狱,这是对毛的大不敬。可是,语录、毛选上也都有毛的头像,又得让犯人"学"这些" 光辉著作",又不能把头像一张张揭了去,于是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320页)
  
  25、9月份的东北气温已在零度以下,【追悼会仪式又臭又长,】犯人们一个个冻得耳朵、手指通红、发麻【——也不知道耳朵、手指头招惹了谁!】(320页)
  
  26、我们有幸在这里回顾过去,请不要忘记"文革"期间死于非命的冤魂。罗克曾让我们帮他收集【许多惨绝人寰的】资料,准备予以逐步揭露,但没有机会发表。
  (332页)
  
  27、萧乾先生说得好,我们只抓住"文革"闹剧的几个演员,【而没有抓住导演,】就无法保证没有第二次"文化革命"。(332页)
  
  28、……或许以后因此不再讲"血统论"了。 ……我不得不提醒他: ……【大多数农民出身的公民想当个城里人,不是还办不到吗!】(332页)
  
  29、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发言的机会,【被推入"沉默的大多数"的行列。由此我想到,人们的话语权受到政治的和市场的双重制约。谁的声音 为权势所反感,就很难向公众表达:谁的声音不能与市场利益接轨,也很难向公众表达的机会。现在充斥于传媒的多是既不触犯权势又能换取市场的声音。就在这样 的氛围里,遇罗文的声音就】长时间地被拒于公共话语空间之外。(5页序二)
  
  30、八四年五月十四日,罗克母亲的追悼会在八宝山举行。因为是东城区政协组织的,规模很大。我知道遇家的传统,向来不拘礼俗。
  
  【我问到罗文,果然这并不是家人的意愿。政协领导曾经征求家属的愿望,罗文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五七年"反右"时,《北京日报》曾在头版、大 字标题,展开对遇伯母的批判;现在也用同样字体,刊登一篇仆告。但领导给予否定,理由是,什么级别的干部用多大篇幅、字体,是有规定的。遇伯母的级别低, 别说字体的大小了,连在报纸上刊登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这么具有讽刺意味——伤害一个人,没有规章制度的限制,也不讲究身份、等级;做有益于人的事,障碍却这么多!作为礼仪之邦的国度,按 理说应该懂得赔礼道歉——伤害人家多深,起码应该给人家多大补偿。懂道理的,更应该知道补偿应该加倍。但是身边的事,往往大相径庭。】(351页跋)
  
  
  
  (《我家》遇罗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5月出版,定价:22 00元。)
  
  转贴者按:我是从以下地址http://www.xici.net/b332928/d27352447.htm
  转引的。

星期一, 三月 05, 2007

回望言论史上的2006年

傅国涌

已经过去的2006年,在言论史上留下了许多值得记忆的痕迹,这一年对言论的压迫一如既往,最为有名的就是年初发生的冰点停刊整顿事件,令当局意想不到的是反弹声音之大,海内外舆论的强烈,冰点最终复刊。此事震动海内外,大凡关心中国的人几乎都了解,这里不再细说。进入夏天,办了6年的世纪中国网站被突然关闭,引发了网上网下的一片抗议声,直到年末盘点时,有名的时政杂志《南风窗》推出“2006为了共同利益榜”,还给这个已在历史地平线上消逝的网站年度组织奖,而且名列榜首,北大法学教授贺卫方写下了记录并塑造变革时代的评语。
也是在夏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已出版了7辑的《温故》丛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印好的第八辑未能面世。这本小册子虽然只出过7辑,但它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永存的记忆。8月初,正是最炎热的时候,《中国海洋报》记者昝爱宗因为在网上公开报道了萧山教堂事件被拘留七天,理由是散布谣言,随即他的记者证被吊销。

911日,广州《新快报》在发表一篇歌颂领导人的评论时,配了一张领导人潸然泪下的漫画。结果漫画作者邝飙被勒令停职反省一个月。1017日凌晨,长期研究民间思想史的学者、被誉为没有出版社的出版家丁东先生,在北京三不老胡同的家中突然被拘传,家中书籍、电脑被搜查,12个小时后于当天傍晚获释。原因是他帮助16日下午去世的何家栋先生编印《何家栋文集》。此事惊动了全国各地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读书人。随后丁东先生和他的夫人邢小群老师在香港《明报》发表《受审记》和《抄家记》,丁东在《受审记》最后坦然地说:把我从民间思想的研究者变成民间思想史的当事人,我也沒有什么好怕的。我相信,现在已经不是遇罗克、张志新、陆兰秀、林昭、王申酉的时代。

10
19日,《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同时报道了重庆彭水县公民秦中飞因为自编短信得罪当地官员遭罪,短信是他815日写的一首词《沁园春&8226;彭水》,对当地腐败现象有入木三分的精彩概述:


马 儿跑远,伟哥滋阴,华仔脓包。看今日彭水,满眼瘴气,官民冲突,不可开交。城建打人,公安辱尸,更哪堪,痛移民难移,徒增苦恼。官场月黑风高,抓人权财权 有绝招。叹白云中学,空中楼阁,生源痛失,老师外跑。虎口宾馆,竟落虎口,留得沙坨彩虹桥。俱往矣,当痛定思痛,不要骚搞!

半个月后,他以诽谤罪被公安局刑事拘留,接着被正式逮捕。如果不是外地数家全国性媒体的报道(除了上述两家报纸,还包括《中国新闻周刊》、《了望东方周刊》等),全国各地媒体纷纷转载,秦中飞也许难逃厄运。他被关押29天后取保候审,再过25天此案被认定为政法部门不依法办案,党政领导非法干预司法的错案。


值得庆幸的不光是秦中飞以无罪告终,而且获得2千多元的国家赔偿。更值得欣慰的是彭水县委书记蓝庆华因此被免职。长期以来,在我的经验和视野里,一个地方官因为打压一个公民的批评而去职,这还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好,其意义是不容小视的。报纸后来在报道这条好消息时,以大字标题醒目地指出:即使公民对政府的批评不符合事实也不构成诽谤罪。报道还引述法律专家的话说:一个有效的、有作为的政府,如果认为公民批评得恰当,那么就应该及时纠正自己的不当行为;如果认为公民批评得不当,那么就应该及时出来释疑,而不是通过暴力手段将公民拘捕。诚哉斯言。

回望这一年的言论史,从头到尾充满了太多的悲伤和不幸,然而面对每一次袭来的横逆,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对言论的压迫与伤害,置身其中的许多普通公民、没有 成熟的民间社会已不再是那么惶惑不安,不再那么忧伤丧气,而是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在互联网上写下自己的内心真实的声音。即使在言论空间极为 逼仄的纸质媒体上,以新闻为业的记者编辑们,也尽其可能地说出真话、表达意见。将彭水诗案放 在言论史上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其结局大大彰显了现代传媒的力量,只要它们拥有公开报道真相的机会,一切反现代的力量无论看上去如何强大都不过是纸糊的巨 人。这个县委书记的下场,为所有压制、伤害言论自由者提供了最好的一面镜子。当然,作为生活在这块大地上的中国人,我明白县委书记之所以为彭水诗案而下台,是因为他官不过七品,此事被全国媒体曝光,舆论一片哗然,他不能不付出代价。无论如何,这还不是我们中国人笑的时候。

2007
年刚刚开始,因为官家禁书引起《伶人往事》作者章诒和先生的严正抗议,她要以生命捍卫自己的文字,沙叶新等许多知识分子奋起声援,谴责与文明背道而行的逆流。新一年的言论史由此拉开序幕,那又将是风云激荡、可歌可泣的一页。

星期六, 三月 03, 2007

风雨苍黄五十年

李慎之


  一样是雄壮威武的阅兵,一样是欢呼万岁的群众,一样是高歌酣舞的文工团员,一样是声震大地的礼炮,一样是五彩缤纷的焰火……。一切都那么相似,唯一的差别是五十年前我是在观礼台上亲眼目睹,而五十年后我已只能从电视机的屏幕上感受盛况。我已经是年近大耄的老人而且身有废疾,虽说还能站能走,但是要走那么长的路,站那么长的时间去观礼,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最大的不同是心情,是脑子里的思想,跟五十年前比,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了。

  一九四九年我是二十六岁,临时受命去迎接据说是斯大林亲自派来祝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典的、以法捷耶夫为首的苏联文化代表团(那是当时唯一的外国来的贺客)。在天津迎到了贵宾,住了一夜,十月一日上午才乘专车到北京,在前门车站迎接的居然有刘少奇、周恩来、宋庆龄这样一些中国最高级的领导人。到贵宾下榻的北京饭店三加完欢迎的宴会以后,我本来应该回机关了,不料已经戒严,只得随代表团到天安门观礼。代表团的团长好像是上城楼了。其馀的人就由我们陪著在临时搭的西观礼台就坐。这样就从三点钟一直呆到十点钟。虽然几乎长达一整天,却是并无丝毫倦意,整整七个小时都是在极端兴奋中度过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阅兵式,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礼花,这样几十万热情的人群。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的声音,甚至他宣读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名单中若干委员的名字的声音。我不断回忆从延安走到北京一路的经历,回忆自小从启蒙到觉悟到三加革命的一切。我竭力想把当年的种种感受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我也想起不久前政协会议通过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铭文“……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以来……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而热泪盈眶。想到毛主席十一天以前在政协开幕辞里讲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句话,惊叹他说话总是那么简洁,那么有力,那么响亮。但是,想来想去竟是“万感填胸艰一字”,只能自己脑子里不断重覆“今天的感情决不是用文字所能表达的”这样一句话。这种感情,到九点多钟广场上从匈牙利三加国际青年联欢节回来的中国青年代表团带领著北京各大学学生涌向金水桥,向天安门城楼上高呼“毛主席万岁”的时候达到顶点。

  我曾经长期感到不能理解“毛主席万岁”这样的囗号,但是这个时候我似乎理解了,接受了,我自己也想跟著喊了。我自以为决然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感情结果还是有人表达出来了,他就是胡风。

  “十一”以后大约一个多月,《人民日报》就连续几期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他歌颂人民共和国的长诗,虽然我已完全记不得它的内容,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它的题目:《时间开始了》,甚至记得这五个字的毛笔字的模样。

  时间开始了!我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文字来呢?时间开始了!我完全了解胡风的思想和心理。决不止胡风和我两个人,我肯定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的每一个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从此彻底告别过去,告别半殖民地与半封建的旧社会,告别落后、贫穷愚昧……而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路,新民主主义的路,而后面还有更神圣的事业呢,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以后还要建设毛主席说的“无比美妙的共产主义”。世界上只有苏联现在走在这条道路上,我们有苏联作样板,我们有毛主席的领导,我们一定可以不久就赶上苏联,与它并驾齐驱,然后再把全世界,——甚么美国、欧洲、印度、非洲……都带上由社会主义而共产主义的光明大道上去。

  时间开始了!我历来是不怎么赞赏胡风的才气的,但是这一句话是神来之笔,怎么偏偏是他能想得出这样的绝妙好词来!

  我绝对想像不到,而且可以肯定胡风也绝对想像不到的是,不到六年以后,他竟被毛主席御笔钦点为“国民党反革命小集团”的头子,从此锒铛入狱,沉冤莫白者垂四分之一世纪。一直到一九八八年,也就是胡风去世三年之后,这个案子才得到最后的昭雪平反。

  我当时绝对想像不到的还有,八年以后,从来没有成份问题,也与历史问题无缘,而且一贯被评为“模范”的我自己,竟被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反右派运动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而“右派分子”,照毛主席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反革命”,称右派分子不过稍示客气而已。

  “革命吃掉自己的儿女”这条残酷的真理居然应验到了我身上!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除了一九四九年的开国大典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九年的国庆。十年大庆,二十年大庆,我都在劳改中。三十年大庆,我记得没有举行。一九八九年的“十一”是四十周年大庆,那时距“六四”不过四个月,五月十九日下的戒严令还没有解除。北京的外国人几乎走光了。旅馆的空房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国庆那天白天是不敢有甚么活动了,晚上则我以犯严重错误之身还有幸应邀三加在天安门举行的联欢晚会。凡出席的人都先要到机关集中,然后再坐小巴去会场,一路上要穿过许多大街小巷。我已久不出门,那天晚上才发现北京竟成了一座鬼城,不但灯火黯然,而且行人绝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小堆六七个人坐著打扑克。人家告诉我,这都是“公安”的便衣。只有进入劳动人民文化宫转到天安门广场,才可能看到耀眼的灯光和盛装的男男女女。在观礼台上倒是见到了许多老同志、老战友,大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只是默默地观赏烟火,广场上的歌舞实际上是看不清的。四十年来,真是风狂雨暴、苍黄反覆,不知有几个人曾经预见到。

  现在是又十年过去了。国家似乎又繁荣了。就为准备这次国庆,据说就花掉了起码是上千亿的钱,一切的一切都是踵事增华。希特勒死了,斯大林死了,世界上追求这种壮观的场面的国家应该是不多了。以我之陋,猜想也许只有金正日领导下的朝鲜才有这样的劲头。但是它国小民穷,因此这两天报上登的外国反应大概是可信的,那就是“国庆盛典、世界第一”。

  观看庆典的群众肯定是高兴的,这样的大场面,人生那得几回逢?就是练队练了几个月,到正日子还要从凌晨站起一直站到中午的学生也一定是高兴的。小孩子、青年人最可贵的就是永远不败的兴头,不管多苦、多累、等得多久,多单调,只要一踏上天安门,就是一辈子的幸福了。

  庆典的标语和彩车所展示的,电视上与报纸上所宣扬的,这五十年是从胜利走向胜利,整个历史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历史。

  许多最重要的情都被掩盖了,埋藏了。五十年前,为了向天下宣告新中国建立后的大政方针。毛泽东写了著名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其中很重要的一段说: “‘你们独裁’。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说对了,我们正是这样。”最初读到的时候,心头不免一震。但是马上就想,这不过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以其特有的宏大气魄表达马列主义的一条原理而已。一直到一九五六年苏共二十大以后,我才看到意大利社会党总书记南尼提出的公式:“一个阶级的专政必然导致一党专政,而一党专政必然导致个人专政(独裁)。”后若干年,再回想在西柏坡的时候,听到传达毛主席的指示“要敢于胜利”,“要打到北平去,打扫龙庭坐天下”;又再过若干年,听到毛主席说“我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这才憬悟到,其中有一个贯通的东西,有一个规律,那就是阿克顿勋爵所说的“权力角H 腐败,而绝对的权力绝对地使H 腐败”。而那是我在开国的时候不但理解不了,而且想像不到的。

  在《论人民民主专政》明确宣告不能“施仁政”以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几乎没有间歇过。这些,按马列主义理论来讲,还算是针对阶级敌人的,但是一九五五年四月的潘汉年案和五月的胡风案(还未提至今没见人说得清楚的同年二月的高饶案)就已经反到自己的营垒里来了。偏偏就在一九五六年上半年发生了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揭发斯大林的事件,随之发生了柏林事件、波兹南事件,冲激波扩大,在下半年又发生了波兰、匈牙利的“反革命事件”。毛泽东觉得大势不好,又运筹帷幄,定计设局,“引蛇出洞”,在一九五七年上半年公开宣布“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今后必须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在下半年就发动反右派运动,无端端地打从人民内部“挖”出了五十五万犯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右派分子。然后,乘反右胜利的东风又在一九五八年发动了超英赶美的大跃进运动与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运动,三年之内饿死了几千万人,为大炼钢铁而剃光了不知多少个山头,中间又为给大跃进鼓劲而在一九五九年发动了“反右倾运动”,反到了开国元勋、建军元帅张闻天、彭德怀这样的人头上。以后又因为伤害的人实在太多,经济实在太困难,刘少奇、周恩来等人不得不出来为毛打圆场,弥补一下错误,搞了一个三年调整时期,元气才稍有恢复。偏偏毛又怕把柄被人抓住而反戈一击,从一九六六年开始了大革一切文化之命的文化大革命,时间长达十年,当时八亿人囗中受牵累而遭殃者竟上了亿。斗争的矛头越来越转向内部,从刘少奇直到林彪,最后,刀锋甚至直逼现在已被某些人讥为“愚忠”的周恩来的头上,只是因为周毛先后谢世,斗争才没有来得及展开。

  因此到一九七六年为止,共和国几近三十年的历史都可以说是腥风血雨的历史。

  毛主席一生的转折点就是胜利、建国,而是作为新中国的建国大纲和建国方略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从一九四零年开始就宣传了十年的“新民主主义”从来就没有实行过,毛主席后来说社会主义从建国就开始了。当然物质建设总是有进步的,几千年前埃及的法老还造了金字塔,秦始皇还筑了万里长城呢,何况人类的技术发展已到了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化也已经搞了一百多年。

  由一九七九年开始的邓小平时代靠著前三十年在毛泽东的高压统治下积聚起来的反弹力总算把这种高压冲开了一个缺囗,冤假错案平反了,经济活跃了,生活提高了,私人言论也确实自由了许多……。但是每一个有公民权利觉悟的人,只能认为体制实质上并没有变化,意识形态并没有变化,还是毛的体制,还是毛的意识形态。中国人在被“解放”几十年以后不但历史上传统的精神奴役的创伤远未治愈,而且继续处在被奴役的状态中。

  邓小平冲破毛独裁而确立开放改革的路线确实立下了历史性的功绩,然而他在十年前调动部队镇压学生却是无可饶恕的罪行,我还清楚地记得“六四”刚过,四十年来一直是中国的老朋友的(日本)井上靖发来电报说:“镇压自己的人民的政府是不能称为人民政府的;开枪射杀赤手空拳的学生的军队是不能称为人民军队的。”

  遍及世界的谴责者还不能理解中国人民更深沉的痛苦:“六四”的坦克不但射杀了弄不清有多少老百姓的生命,同时还压杀了刚刚开始破土而出的中国人民觉悟的嫩芽。历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从此几乎销声匿迹了。

  在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曾表示过要改革政治体制的意图,也提出过一些很好的意见。但是“六四”以后,政治体制改革就完全停摆了。当局虽然有时也还说几句政治改革的话,如要实行“法治”之类,但是既然领导一切的党可以高踞在法律之上,司法又根本不能独立,这样的话也就无非是空话而已。这就是为甚么邓小平在一九九二年提出“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以后,经济改革虽然大大红火了一阵又归于蹭蹬不进的原因,更是民气消沉、人心萎靡的原因。

  反思文化大革命,由此上溯再反思三十年的极权专制,本来是中国脱胎换骨,弃旧图新的最重要的契机,也是权力者重建自己的统治的合法性(或曰正当性)的唯一基础,可是在“六四”以后,竟然中断了这一历史进程。十年来当然也出版了不少有关反右、反右倾、文化大革命……的书,然而大多成了遗闻秩事,缺乏理解的深度,谈不上全民的反省,更谈不上全民的启蒙。

  难道是中国无人吗?不见得。这主要是领导上禁止人们知道,禁止人们思考造成的。当局一不开放档案,二不许进行研究。它的代价是全民失去记忆,全民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在我们这一代是昨天的事,在今天的青年已懵然不晓,视为天方夜谭。掩盖历史,伪造历史,随著这次五十周年的大庆的到来而登峰造极。五十年间民族的大耻辱,大灾难统统不见了。这些大耻辱、大灾难的罪魁祸首明明是毛泽东,但是一切罪过却都轻轻地推到林彪和四人帮头上,江青在法庭上明明直认不讳她自己“是毛主席的一条狗”,几十年间月月讲,天天读的都是毛主席的书、毛主席的指示,现在要把他一床锦被遮过,遮得了吗?别忘了:“莫为无人轻一物,他时须虑石能言。”

  积重难返,二十年前要纠正毛泽东的错误有何等困难?然而在这方面出过大力,立过大功,而且按照中国宪法曾担任过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胡耀邦、赵紫阳,连名字都在五十年的历史上不见了,甚至也当过两年“英明领导”的华国锋也不见了。历史剩下的只有谎言,然而,据说我们一切的一切都要遵从的原则是“实事求是”。

  我们的导师恩格斯说:“一个民族想要登上科学的高峰……是一天也不能离开理论的研究的。”而我们居然生活在谎言中。没有理论的指导,我们又怎么能进行改革呢?

  日本对中国发动了那么残酷的战争,犯了那么大的罪,然而拒不忤悔,还要赖帐,装得没事人一样,它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中国人的谴责。照说中国人对自己折腾自己的错误应该更加自知忏悔了,却并不。难道东亚民族都没有忏悔的传统和品格吗?

  这次国庆还有一个极度夸饰之处,就是各种宣传机器都开足马力夸张中国的国力,甚至夸张中国的国际影响。《尚书》上说:“满招损,谦受益。”在中国成为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以后,中国的民族主义本来已经得到满足,在这个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上,若不防止极端民族主义而放任它发展,实实在在是十分危险的。

  今年不但是“十一”五十周年,也是“六四”十周年。为当局计,其实大可乘这个日子大赦天下,并且抚恤受难者,这样不但可以收拾全国人心,给中国的进一步改革建立新的基础,而且可以大大提高中国的国际声望,使中国的改革有更好的外部条件。然而他们竟视若无睹,轻轻放过。另外,就在今年春夏之交发生的法轮功聚众与打砸美国使馆两件事已足以证明党和政府的控制力大幅度下降。照中国传统的说法,“天之示警,亦已至矣”,然而我们的领导人却置国计民生于不顾,是事与愿违。

  今年还是“五四”的八十周年,然而?坐郊|"提出的科学和民主的囗号,还有“个性解放”的目标并没有达到。今年上半年发生的“法轮功事件”既说明了科学精神在中国还远未养成,也说明了民主也没有在中国出现。处理法轮功的手段用的完全是毛主义的老一套。我完全不信法轮功的那一套,但是我坚决反对对法轮功的镇压。我知道同我想法一样的人是很多的。然而在各种各样的舆论工具中都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仅这一点,就可以说明民主和法治在中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论现实多么令人沮丧,我还是抱著十年前由千家驹老人提出的“和平演变(或曰和平进化)”的愿望。理由十分简单,不是和平演变,那就只有暴力演变或者暴力革命了。我这样的人已经三加过一次革命而且尝到胜利的滋味了。但是五十年的经历使我不得不认同三千年前伯夷、叔齐的话:“以暴易暴,未知其可”。全人类的历史都证明了人类的进步大多是在和平的改良中取得的,暴烈的战争或革命很少能带来真正的进步。

  因此,世人称赞的邓小平的“渐进主义”,我是赞成的。甚至在他进行“六四”镇压,我在明确表示反对因而获罪之后,也还常常在心里为他辩解。他毕竟是老经验,也许有他的理由,“以中国人囗之众,素质之低,问题之多……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呢?”但是,渐进的要义是要进不要停。改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船到中流,在水中打转转是可怕的。

  邓小平的遗训是“稳定压倒一切”。中国确确实实需要稳定,但是,套毛泽东的一句话:以坚持改革求稳定,则稳定存;以停滞倒退求稳定,则稳定亡。

  从“六四”到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江泽民入承大宝,正位核心也已经整整十年了。虽然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并无尺寸之功,但是仅仅因为“人会老”o 条自然规律,他的龙庭已经坐稳了,中国已经没有可以向他挑战的力量了。如果他是一个“明白人”,现在是他可以以大手笔为中国,为历史,也为他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既然邓小平能以三七开的评价对毛泽东明扬实批,给中国人大大出了一囗冤气,理顺了相当一部分政治经济关系,为中国的改革事业开了一个好头。为甚么你不能学他的榜样,在邓小平因为历史局限而不得不止步的地方重新起步呢?

  既然邓小平在一九九二年可以完全违反他自定的四项基本原则而说“资本主义可以搞市场经济,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从而使中国经济打开了一个新局面;为甚么你不能说“资本主义可以搞议会民主,社会主义也可以搞议会民主”,给中国的政治改革打开一个新局面呢?

  “六四”已经过去十年,邓小平也已死了两年。中国进一步改革的条件不但已经成熟,而且已经“烂熟”了。不实行民主,人民深恶痛绝的贪污腐化只能越反越多。

  我注意到江泽民现在也喜欢引用孙中山的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问题在于要看清甚么是世界潮流;全球化是世界潮流,市场经济是世界潮流,民主政治是世界潮流,提高人权是世界潮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邓小平已经走出了决定性的两步,再走一两步,改革的大业应该可以基本完成了。

  以后的路当然还长,但是那是又一代人的任务了,是全新的任务了。

  不要害怕会失掉甚么。人民从来不会固守僵死的教条而只珍视切身的大利。只有大胆地改下去,你才能保住自己,而且保住邓小平、毛泽东和共产党。

  有一个中国人自己立下的榜样,蒋经国就是在国民党□断政权六十年之后开放报禁与党禁的。十年过去了,国民党垮了吗?没有。当然,国民党要千秋万代是不可能的,变化是辩证法的铁则,对于一个革命政党来说,能完成和平交班,向宪政政府交班,就是大功告成,功成身退的理想结局了。毛泽东早在《论人民民主专政》里已经预告了共产党的灭亡。在全世界现代化的浪潮冲激下,中国要开放报禁、党禁是必然的,不可阻挡的。能够吃准火候,抓住时机,顺乎大势,与时推移,就是中国传统中所说的“圣之时者也”。

  毛泽东的名言是“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很快就要到二十一世纪了,在这世纪末的时候,在这月黑风高已有凉意的秋夜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著孤灯,写下自己一生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最后写下一点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会不会像五十年前胡风的《时间开始了》那样,最后归于空幻的梦想呢?

李慎之晚年的悲凉——与许良英43封通信的解读

作者: 傅国涌 | 2005年04月15日13时52分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红楼梦》,虽短短数语,却至今未见有人超越:

“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231页)

 
“悲凉之雾,遍披华林”,在曾经自认为是共产党“孤臣孽子”的李慎之身上,特别在他生命的黄昏就一直笼罩着这样的悲凉之雾,身历反右运动、大跃进、 “文化大革命”、“六四”等一系列灾难,虽然偌大的中国“呼吸而领会之者”并非李慎之一人,但他无疑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如果说1999年秋天那个孤独的夜晚,他在一盏孤灯下写下的传世之作《风雨苍黄五十年》的文本中,我们还能读出他对这个少年时就向往不已的革命党抱有一线幻想的话,那么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完全清醒,彻底失望、进而绝望,他一而再地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再向知己之交的同代人许良英透露心曲,悲观之情毕露无遗,悲凉之雾逐渐将他的身体乃至生命淹没,但他的思想在雾中升腾,以“精卫填海”、“夸父逐日”般的神话精神,重新开启了一扇通向未来的门。
  
2003年4月22日,80岁的李慎之先生带着无数未尽的心愿撒手而去,中国思想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位老人的怀念与敬意。远在德国的仲维光和远在美国的曹长青则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曹长青在《李慎之的三大贡献与三个局限》文中特别指出李慎之的“三个局限”:“他对自己至死都是共产党员的历史缺乏反省和忏悔”;“他至死在潜意识中还是个‘谏士’”;“从严格一点的意义上说,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由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笔墨风波,事隔一年半,风波早已过去,问题仍悬在空中。在仔细阅读了李慎之与许良英最后五年的私人通信后,我感到对李慎之先生应该有一些新的认识,他晚年的思想在这些信中有更真实、更坦诚的流露,或许有助于我们全面公正地评价李慎之的思想。
  
两位老人的交往始于1998年2月,李慎之托人给许良英送了一篇他在《中国经济时报》发表的文章《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技术而无科学》,2月27日,许给李写了第一封信。3月4日,李回信,从此开始了他们五年的书信往来,各给对方写了43封信,其中既有科学、民主的严谨讨论,也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更多的是对自己投身的革命道路的反省,以及对民族命运的忧虑与展望,涉及的内容相当广泛,讨论之真诚更足以让后辈汗颜。直到生命终止前不久,李先生还写下10页纸的长信,提出重写中国近代史的志愿。由于是私人通信,无话不谈,袒露心迹,比公开发表的文章更能反映一个知识分子内心的真实想法。
  
透过这些书信我们能看到李先生在他生命最后五年中燃烧自己、热切追求理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情怀,看到他挺身而出“冒叫一声”的道德勇气,同时也能看到他心中的悲凉和他的局限。



李慎之晚年力倡民主,回到“五四”,重新举起了启蒙的火炬;他弘扬顾准,以自由主义为北大传统和顾准思想定调。他深感“五四”以后的八十年,民主根本没有在中国扎根,“21世纪几乎要重新来过。要中国人懂民主,实在是艰难已极,我自己就是一个例子,然而第一不是不可能,第二也只有追尊五四,因为中国只有这么一个说得上的源头。”(2001年5月8日)他对全球化和全球价值更是情有独钟,2002年1月12日,他在信中说:“近来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全球化与全球价值》。我的意思是,以我生八十年的经历再推广到人类近五百年的历史,民主已是一种全球价值,而且必然要更推广、更深化,中国的改革,只有融入全球价值才有前途,其核心的价值即是自由,即是人权。”
  
虽然他常常感叹自己生前或许看不到民主的实现了——
  
“我反正知道我们年轻时相信的乌托邦不但不可能实现,而且是一种谬误。民主的价值将为越来越多的国家接受,然而充分的民主像我们现在西方发达国家看到的可能再过二三十年在中国还实现不了。(现在有许多人担心中国实现民主以后,会出现‘拉美化’,我也有这种担心。)不过公民权利有起码保障的民主,我想是有希望的,顶多我们不能及身而见,我们的下一代是一定可以看到的。”(2002年12月7日)
  
但他依然坚定地主张“和平演变”,并以此作为自己的“最高纲领”。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认为中国需要一批“战斗的民主主义者”——
  
“我过去几年的‘工作’进度是很慢的,自己觉得虽然效率不高,但是还能‘赶趟’。不过最近以来,我突然直觉地感到中国应当有一批‘战斗的民主主义者’,然而全社会好象都没有这样的准备。我有三个小圈子,一个都是八十岁以上的人,一个是大约六十到七十岁的人,另一个是大约五十上下的人,每一两个月聚会一次。我近来一再呼吁他们研究民主的理论和制度,但是除了年轻的一批外,反应都很冷淡,我也以你的努力与我的疲塌为例进行说服,结果也不理想,这些人差不多都想通了中国的唯一出路是宪政民主,我就劝他们研究一下宪法,万一形势急转直下,这些自认为的民主主义者连部宪法都拿不出来,怎么行呢?” (2002年10月30日)
  
2003年1月2日,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三个月零二十天,他还在信里说:
  
“今生已无从根本上研究‘民主’的发展与历史、理论与实践的愿望与勇气,只是还想写几篇万言长文:一是破,破秦始皇以来的专制主义和马列毛以来的极权主义;二是立,立一些民主的规范。
  
“今年手头还有四五个题目,希望老天爷能让我做完这个工作。
  
“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已经彻底失败了,中共实际上已放弃了它,保留它作为口号,无非是保持特权而已。当然社会主义还可以作为一种政策目标,甚至执政党的施政纲领,但是也只有在一个民主的社会中,一个民主的政治制度下才有可能。而且,如果得不到多数选民的认可,就该下台。马列斯毛说的“国体是无产阶级专政,政体是民主集中制”,已经试过,应当作废了(虽然它仍是中共掌权的理论基础)。
  
“中国要现代化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全面的、充分的民主,这不但是中国的必由之路,也是世界各民族的必由之路。
  
“进入新世纪后,我常说两句话:1、对中国之实现民主,我能否及身得见,比较悲观。2、对中国能在21世纪上半期实现民主,我基本乐观。不过,我之所谓民主,只能指废除一党专政,建立民主框架而言,并非指充分民主。实现充分民主,最乐观也需要到21世纪末。”
  
也是在这封信里,他请长期研究民主问题的许良英以500个字回答他,什么才是民主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
  
对科学精神,李慎之同样不能释怀,直他晚年他还想写一篇《李约瑟难题是一个伪问题》,虽然文章最终没有写成,但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1998年3月4日他在写给许良英的一封信中说:
  
“科学中有技术,技术中也有科学,要硬分越来越不可能又无必要,中外一样都把研究的人叫做‘科学家’=Scientist,但是我还是要冒叫一句,想的是叫中国人多想一想,(这也是‘知识分子自大狂’,)实际上在一个十二亿人的国家,几乎是不会引起‘任何’反响的。
  
“我所以要冒叫一声,是为了要让人注意到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别,西方(以希腊为代表)从源头上就重视求真,中国从源头上就重视求善,这个差别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差别实在太大了。这些话其实是老生常谈,不过中国现在已经成了市侩社会,已没有多少‘老生’了。”
  
同年10月10日,他说:“李约瑟热爱中国,以半生精力发掘中国古代科技成就,出了一部大书,这当然是一件好事,然而把中国人搞得神魂颠倒,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现在的爱国主义者,都大谈中国如何领先世界二千年,东方文明如何伟大等等,我实在不敢苟同。但是我对于自然科学实在无知,对科学史更是无知。只是出于一种责任心,觉得不能让中国人目迷神醉,忘其所以,所以才发此愿心,希望你能给我指导和帮助。”
  
在11月11日的信里他还说到,“李约瑟以其‘巨著’已经‘推翻’了你和竺可桢、冯友兰的结论而成为中国狭隘民族主义的一面旗帜。我学力不足,写作艰难,但是只要不死,总是要把文章写出来的。” (1941年春夏,许良英在浙江大学读三年级时曾在学生中发起一个科学团体,讨论中国为什么科学不发达,为什么产生不出现代科学,他们从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回答了这个问题;1944年,心理学家陈立发表《我国科学不发达原因之心理分析》;1945年,气象学家、地理学家竺可桢发表《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产生自然科学?》也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当时,李慎之正在给崔卫平翻译的《哈维尔文集》写序,他感慨“哈维尔对极权主义的批判是十分深刻的,但是居然在考虑如何取代它的时候提出也可能转向东方思想,虽然只有一句,但东方思想(实际上指儒家伦理与老庄思想)流毒(请恕我用这两个字)之广,可以想见。在国内则更是与统治者交相煽惑,对人们起了很大的麻醉作用。”
  
1999年8月22日,他在信中说:“我要驳斥李约瑟难题,今年大概是动不了笔了。只是我有一难题要请你帮助解决:SCIENCE一字在西方到底起源于何时。”
  
直到2001年4月21日,他还在探讨这个问题:
  
“《李约瑟难题是一个假命题》这篇文章我还是要写的,但是愈想愈觉得其难,因为我的科学知识实在太差了,而且现在的谬论日见其多(从席泽宗到董光璧),要一一排击之,尚须搜集材料与论点。今年是决不会动手了。也许明年可以摆上日程。
  
“西方古代有科学,而中国没有,不是源于人性有什么不同,却正是因为文明的起源与走向有差异。
  
“真善美是西方哲学的最高价值标准,中国古典只讲善美,是不怎么讲真的。美、善天生就带有价值上的好恶,真就不一定。我把真说成是价值中立的,在内心讲正是把它作为最高的价值。美、善不讲真就失去了基础。你引哈佛大学的校训中有‘真’,我的母校燕京大学的校训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我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校训。”
  
他说:
  
“我心中的真理的价值中立的。‘真理’两个字本非中国固有,而来自佛经,因此已带上了价值色彩。共产主义就其原始的意义讲(如《共产党宣言》所说)已是一种应用真理,真理一旦应用,就有了很大的出错的可能,这一点在我们青年狂热时期是不了解的,到后来才懂得。‘真理’一词因为汉语双音化的大潮流,已无法改译为‘真’一个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社会科学中本来就没有自然科学中的那种真理。‘自由主义’是‘真理性’最差的一个‘主义’。(1998年3月11日)
  
这些观点本身诚然还可以商榷,但他的思考却不是没有意义的。对这个世俗化、功利化深入骨髓的民族而言,倡导真理的价值中立,实际上就是希望能超越功利,超越赤裸裸的、狭隘的现实算计。他认为在重新提出“回到五四,重新启蒙”的口号时,绝大部分人只注意民主,而忽略科学,“他们好象认为科学是‘不言自明’的东西,在中国已经生根了,官方也从来没有‘批判过科学’,有些不正常的干预,也都是因为没有民主造成的。但是我认为‘科学’在中国根本就没有生根,有些科学家甚至‘院士’,有多少科学精神,我也很怀疑。”所以他希望许良英能写一篇阐明“科学精神”的文章。
  
他之所以推许陈寅恪,乃是因为陈对自由、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追求,“还有陈寅恪,他是我的老师,浑身可称浸透封建士大夫的气味,因此连胡适也称之为‘文化遗民’。但是‘气味只是气味’,细究他的生平志业,几次大声疾呼‘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连五四时代的陈独秀也没有喊出这样简洁明了,可以作为口号的话。……陈本人即一生不向北洋政府与国民党低头,尤其是不跟共产党合作。我以为在文革结束前,他是中国最干净的一个人,比俞平伯、沈从文都更干净,更不要说巴金以下的人了。”(1999年8月22日)
  
他对“利禄之徒”弥漫,伪学术、伪思想盛行的学界现状忧心忡忡,从季羡林(乃至王元化)到汪晖等,2001年4月21日,读了许良英转给他的99岁的心理学家陈立的文章,他感慨:“我竟不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位99岁的大老……官方和所谓的学术界最近都在大炒今年九十岁的季羡林先生。季也许在梵文方面有专长,但在学术思想上无非是一个庸俗的民族主义者(今称爱国主义者),现在则给他戴上许多高帽子,甚至称之为‘学术大师’。季本人固然好名,倒也无大害,只是学术界这样捧一个对国学与世界史近乎无知的老人,实在是中国的耻辱。”2002年1月12日,在谈到“新左”代表之一汪晖时,他说本来以为汪文字能力太差,不料恰恰是他这种艰涩不通的文字居然能俘虏大批的青年人,以为是有学问、有见解、有思想,是以为大家取法,结果造成一大批伪学者与伪思想,真是可叹。但是迄今还很少看到有力的批判。就是我收到的这篇批判文章,固然论点很不错,但是文字竟也有“汪”味。对此他深感忧虑。



晚年李慎之的内心深处之所以有着挥之不去的“悲凉”,我以为至少有以下三个因素:一是对现实政治制度的绝望、清醒,对民族前途的深切忧虑,他们那一代人(即“一二九”一代)和上一代(“五四”一代)身上的忧患意识往往是后世的人难以想象的;二是他对文化传统即根深蒂固的专制主义的深刻认识;三是他对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的反省,其中不无忏悔。
  
2002年5月18日,在读了我们的《脊梁——中国三代自由知识分子评传》后,他曾写信给许良英:“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不配。第二个感觉是有些悲凉,偌大一个中国,能数得上的就这么些人,而且还有像我这样对民主、自由主义了解甚少之人。”这里面固然有他自谦的成分,但这种悲凉是一贯的,他多次说及全国上下懂民主的也不过一、二百人。
  
所以,他才会说:“我其实是很悲观的,我已不敢说什么‘启全国人民之蒙’的话,只敢想能刺激一下‘一小撮知识分子’,于愿足矣。”(2001年4月21日)
  
2001年9月28日,他在接受法国国际广播电台采访后写信给许良英:
  
“中国共产党可称根本无学者无思想家,此外,中国又有几个人?中国的人才实在太少了,因此我现在总倾向于‘在矮子里面拔长子’。
  
“应法广采访,对我虽非第一次,但确极稀少,我现在是想争取多一些发言机会,但是我总想多少能起一些作用。
  
“……我所以这样叫一叫,当然不是考虑为当局鸣锣喝道,而是希望能给国人一个概念,我要向你表白,我的最高纲领,仍然是‘和平演变’。不过由于当局一动不动,我觉得如果能先实行私有化,也可为未来的政治改革打下一点社会基础。至于政治上当局正在不断收紧,我的文章大概已无在大陆发表的可能,我当然是清楚的。不过,我们已经老了,物质地讲,我们是最少可怕的人,现在老人都越来越衰退,我胆量有限、作用更有限,能叫一声就是一声而已。
  
“我越来越相信‘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这句话,一个国家怎么能完全靠谎言维持呢?”
  
在这封信后面他又加了几句话,表示“1、启蒙之必要,2、启蒙之艰难,3、启蒙还是有希望的”,并惭愧自己“没有做什么工作”。
  
他是悲观的,但他的悲观不是悲观主义,而是展现了远古神话中的那种悲壮的情怀,悲观没有使他沉默、犬儒,更没有使他放弃,“我还是相信马克思的话,非要大喊大叫不可,我自知已无大喊大叫的能力,一年顶多只能写三四篇文章,顶多三万字而已。然而‘写罢低眉无处发’……不过一息尚存,我总是要想,也总是要写的。”(1999年8月22日)“我一向自以为不学无术,……今后也只能就自己能感到想到的地方尽量多写一点东西,以期有益于中国。”(2001年11月12日)“中国的自由主义与民主呼声,虽然现在还不成气候,但是在极权高压下,仍是有人在默默研究,竭力撑大言论空间。看到这点,还是令人高兴。” (2002年10月14日)这是对知己的直言,也是内心的独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夸父逐日般的现象。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他反复申明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完全是真诚的,对他参与建构的这个体制、他深爱的这个民族、对历史和现实,他都有着冷静、客观的认识:
  
“但是中国的传统,尤其加上近五十年的传统,使我感到提倡民主实在是夜长梦多。这就是我所以慨叹于中国人的‘公民意识’的原因,反正也只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1998年3月11日)
  
“今天的大陆作为全社会来说的民主觉悟,比不上戊戌,比不上辛亥,比不上五四,比不上八一三,也比不上1948—49(那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甚至比1976—77低,那时候,老人还没有死光。全民对民主的常识几乎可以说是清末以来最低落的时期,几乎没有精英人物。这种人物我自己知道或认识的不过二十个。我极力幻想,以为全国也许有一二百个。这样的现实要希望中国能很快地实现民主化,至少我无此信心。
  
“我知道你在研究民主问题,民主实际上要有相互对立与相互制衡的利益集团,有敢于为自己的利益斗争,又能够达成妥协的个人,这个过程大概是在孕育之中,然而什么时候能够破壳而出,我实在无法想象。
  
“现在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大概都像胡适所说‘不觉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我当然也有些乐观的想法,我所指望的全球化。但这只是一个笼统模糊的愿望,并没有什么具体化的、现实的根据。

“我自以为我们这一代人几乎是极少数在解放前、在‘国民党的万恶统治下’多少还受到过一些启蒙思想,历经劫难而又幸存下来的人。我把你也包括在这极少数之内。比我们年纪小的人,……对民主的理论就知道的更少了。再下来,到文革期间的中学生,绝大部分是红卫兵,只有极少数可以说靠自学,靠自己反思成为启蒙思想家的人,现在中国就是靠他们在学术界撑起一片天。然而这片天实在太小,这样的人也太少了。
  
“我现在确实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是我‘为’的能力是很小的,一年也不过写三四篇文章,分量也不大,如此而已。”(2000年7月4日)
  
“我同意中国今天的社会条件比起国民党时代、五四时代以及晚清时代大概是大大地进步了,所谓进步指的是可以实行民主的社会因素大大增加了。但是,我总觉得有觉悟的人太少了。撇开我心目中的‘官学’和‘极左派’不说,九十年代也出来了一批‘民族主义分子’和‘新左派’,他们的嗓门很大,听众甚多,……而民族主义是有‘五千年文化传统’与一百多年来的民族屈辱作背景的,极容易赢得群众。事实上从各种民意调查中看,这批人在青年学生中的人数一直在增加。再想想我们自己小时候,就主要从爱国主义出发,才走向亲共、亲苏的社会主义道路,结果上了一个大当的。其实世界在20世纪已发生了大变化。自由主义已肯定地成为全球的主流价值,而中国却仍然置身于这一主流价值之外(就政府行为讲还很显得有些‘中流砥柱’的味道)。如果说六四有十年反文革的思潮为背景的话,现在,这个思潮已十分淡化,而民族主义的思潮却已大大强化了。
  
“说人类社会发展有什么铁的规律的话,我是不相信了。但是,由先进民族由于种种偶然因素凑合而形成的好经验,成为大家的榜样之后,大家必须要学习,而形成一条共同的道路(也就是毛泽东说的‘走人类必由之路’)的话,我还是相信的,然而夜长梦多,我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2000年7月22日)



1999年8月22日,李慎之从美国归来后写给许良英的第一封信说:“在美三个月读五四之书,最后悟出中国虽无宗教,却有意识形态,其强烈不下于宗教,而又没有宗教刺激人求真知、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优点,这个意识形态就是专制主义、就是内儒外法,二千年来只有五四冲击了一下,但谈不上彻底,因此又以文革的名义卷土重来,变本加厉。中国至今仍在其统治下,这就是我在介绍哈维尔文章中说的‘后期极权主义社会’。”
  
9月6日在动笔写《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前,他在信中说:“我最近的认识是,中国或许如大家认为的那样不是一个宗教的国家,但中国绝对是一个有极强的意识形态的国家,自秦始皇至于今日全国上下无人不受这个意识形态的支配,即专制主义的支配,不论是儒是法,或表或里,都无非是专制主义,而且愈演愈烈,在20世纪后五十年达于极致,这二十年是好了一些,然而也不过是我评HAVEL著作中所说的后期极权主义而已。当然我也明白它再不能维持二三十年了,但是过了这一关(当然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关)以后,也当然同台湾一样,有自由而无法治。中国人要走上自由又有法治的‘象样的民主’(我只能说‘过得去的民主’,自从少年时期的乌托邦破灭以后,我再也不会说什么‘真正的’、‘理想的’那类话了,那样的民主大概也只能在无限远才能接近)。以中国人素质之低,如果能在21世纪末,或者22世纪初达到,我就可以死而瞑目了。”“我要在剥出中国文化的精髓是意识形态,是政治-伦理哲学之后,在说明中国传统文化非拔掉这个毒根后,还可能要评价一下实际上五四以来一批好心人竭力想把传统文化与现代相结合的努力。”

所以,他才会对美国华人史学家唐德刚的“二百年峡谷说”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唐德刚)的理论是,中国自1840年后即进入三峡峡谷,亦即他心目中由专制向民主的转型期,他认为三峡需二百年,也就是从今天算起,还有四十年。我们没有讨论过对这段历史的看法。但是我以为实际上看法差不多。中国要转向真正现代化的民主国家,四十年不算太长。”(2000年6月16日)
  
也是在这封信里,他说:“我现在想中国其实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更没有经过什么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整个20世纪其实是在旧王朝崩溃—— 农民革命——新王朝建立的传统恶性循环中‘团团转’,当然社会还是有进步的,那不能不说是外来的资金、技术、榜样与思想影响的结果,中国人自己的觉悟起的作用是很小的,只除了五四那一次的爆发。”

2000年7月4日,他又一次提及“二百年峡谷说”:“我思考了一下中国的专制主义,得出了与我五十多年前完全相反的结论,认为毛的专制比蒋的专制更严重十倍,而如果没有毛的专制,蒋的专制还要比他后来的实际好一点,也许大陆到世纪末已经可能达到台湾今天的水平。(大陆比台湾大几十倍,要比台湾更好,在我看来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如果那样说,再过四十年,即可走出三峡峡谷倒是有可能的。”
  
对唐德刚的历史预言,许良英就有不同看法:“我觉得,历史的变化,常常是难以逆料的。……对那些言之凿凿的预言,我只能姑妄听之”。(2000年6月23日回信)
  
2001年8月22日,在读了历史学家袁伟时论孙中山的长文之后,李慎之不无感慨地告诉老友:“孙犹如此,他人可想,这实在是因为中国专制主义传统太根深蒂固的缘故,再想想我们自己,再看看现实,实在不胜任重道远之感。”最晚在1993年,他就公开发表文章,对于把秦始皇以来的中国社会称为“封建社会”提出质疑,认为滥用“封建”这个词就是“政治势力压倒‘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的结果”。他在2000年他以“专制主义”为两千年的中国传统盖棺定论并不是偶然的。可惜的是,时至今日“封建”一词仍流行如故。
  
2003年1月23日离他生命的终点不到三个月,他写了一封10页纸的长信给许先生,表示自己早几年就改写中国近代史的想法,并第一次把初步的意见写下来:
  
“首先,我认为一个民族最重要的创造是其政治制度,经济、文化、国民性都由之决定。与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不同。1840年以前的中国,其政治制度就是专制主义,从秦始皇算起已有二千年,不但养成了中国人的深入骨髓的奴性,而且压制了中国生产力的发展。”“总之以三大革命运动(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直到1949年革命为主线的中国近代史必须推翻,必须改写。中国的现代化是后发外生的。但是即使这样,它也要走下去,而且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内因。”
  
他认为1949年以后的30年,“总之是世界上最最最革命的理论与最最最专制的传统相结合,使中国形成了最最最黑暗的毛泽东思想之三十年的统治。中国传统的专制主义变成了极权主义。”“十三届三中全会确实是中国近代史的转折点,从此开始了中国脱出极权主义的艰难过程。但是由于中国历史已走到了极端,由于全球化的不可抗拒的影响,这个过程尽管艰难曲折,但已不可能逆转。目前中国的极权主义已进入晚期极权主义,再过二三十年应能完成初步的民主改革。”
  
这封信内容非常丰富,可以看作是他对整个百年中国的最后认识。



李慎之晚年在思想上已“剜肉还母,剔骨还父”,在行动上毅然选择“不在刺刀下做官”,对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他不断地进行反省,其中甚至不无忏悔,但正如他2001年4月21日信中所说:
  
“我在反思我们这一代人是怎么迷信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我自己说过,我青年时只能当共产党,57年只能当右派,晚年只能当自由主义者,好象是命中注定。只希望晚年觉悟是真正的觉悟。”
  
同年6月29日,他回顾了自己加入共产党的思想动力,认为主要来自少小时就有的民族主义情结和强烈而朦胧的平等思想。他入党虽晚,却历来自以为是党的“孤臣孽子”。从小景仰羡慕隔壁的共产党人、陆定一的丈人严朴。与民族主义和平等思想相比,民主实在是自己思想中最薄弱的环节,虽然搞学生运动时才跟着叫的,甚至叫得比别人起劲,“我也主要不是为了追求民主而参加党的”。当然,他毕竟是手上没有沾过血的共产党人,他之所以踏上这条路,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不能简单论定。
  
1998年3月11日,他在信中第一次讲到自己的“彻底觉悟”:
  
“从‘大民主’与‘小民主’一文中,你可以看出了,我本来是一个‘红干部’,但是还是划了右派。头两年,我在思想深处竭力要说服自己,只有党对,不容我对,但是到59年底、60年初,我算是彻底觉悟了。我用了《封神榜》里哪咤的一句话对自己说:‘削骨还父,削肉还娘’。我看到有许多人当右派真是冤枉。但右派是思想罪(甚至不是言论罪),就思想而论,我是真右派,根本与毛泽东思想背道而弛,不可能调和。这样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思想也就如你所说的不再扭曲了。”
  
3月25日,他再讲到此事:
  
“我到1959年以后即明白自己确是右派分子,与毛主席的思想是针锋相对,因此也就心安理得。下放干校时我没有把马恩列斯全集都带走,而是尽量搜罗单行本带走,供‘天天读’之用,但精神上是为了‘脱魅’。我对毛的崇拜前后也有二十年。后来自以为觉悟算早的,但是,现在想起来,实在太幼稚。毛其实本质上与他晚年(批林时)自许的‘哥儿们’——陈胜、吴广、洪秀全、杨秀清并无二致,不过是靠了所谓马列主义骗过了我们这批青年人而已,而我们又是根本没有经历过个性解放的体验的人,也不可能识破他那一套(从本质上说毛和我们都还是传统中人),结果个人和国家都吃了极大的苦头,走了极大的弯路,因此,下一篇我想从毛的草头天子的本质来写中国的专制主义是怎么借尸还魂,变本加厉的,只是,那样写出来,更无处发表了。”(2000年6月16日)
  
他说,正因为自己在1960年就已“彻底觉悟”,所以整个80年代他几乎不着一字,原因就是当时他熟悉的知识分子朋友都在忙于讨论“社会主义民主”,讨论改良计划经济,“而我则自从60年代觉悟后,实在不愿写违心的文章(当然,我深知他们都是真心诚意的,不是违心的),90年代以后越来越宽松,才开始打些擦边球,我去年估计今年还会宽松些,不料大错特错,反而出了义和团来,真叫人哭笑不得。”(1999年8月22日)
  
不过,他在其他地方也说过,80年代不着一字的另有一个主要原因乃是“胆小”。1999年他为《燕京大学人物志》(北大出版社2002年版)所写的《李慎之自述》中说得很坦诚:“我还是一个胆小鬼。80年代,我虽然也在若干全国性的学会当领导,出席各种学术会议,高谈阔论,但是并不敢写什么文章,原因只是因为心有余悸,怕让人抓住把柄。90年代开始,有时也敢写点文章了,然而瞻前顾后,不敢尽辞,而且一年顶多也不过一两篇到五六篇。”(《李慎之文集》自印本,下册,584页)
  
这一点他在2002年1月写的悼念王若水的文章中有进一步的自剖,80年代,当王若水因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遭到整肃时,他直言自己心中也不是没有倾向,不是没有分辩是非的能力,“但是被连续几十年的运动吓破了胆,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了脑袋,因此还是噤若寒蝉”。最后发表时删去了“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了脑袋”这一句。(同上,575页)
  
他的思想真正起了变化应该是1999年,这是他的整个人生中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与他自述心迹时所说的1960年的“彻底觉悟”不可同日而语。正是这一年,他从一个肯定传统文化的“半个新儒家”转而作出了中国文化传统就是专制主义的重要论断。正是这一年,他从一个“噤若寒蝉”的“胆小鬼”变成了登高一呼的斗士,最终超越了恐惧和自我恐惧,写出了感动千万读者、也赢得了极大声誉的《风雨苍黄五十年》及其他文章。正是这一年起,他从80年代不太关心意识形态之争转向普遍关注国内外的思想动向。比如他在悼念王若水的文章中以为“8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中心议题就是周扬和王若水提出的人道主义与异化”,认为那不仅仅是一场理论斗争,“它牵动到文学、艺术、电影、电视,牵动到整个社会以至中国的政局”。(575页)许良英在2002年2月16日给他的回信中直率地指出这并不符合事实,整个80年代影响较大的还有民主与专制思想(后期演变为“新权威主义”)、思想自由与“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反对意识形态对自然科学的干预等等。也正是这一年开始,这个不断自称“极度孤独”、“无边孤独”的老人实际上已知音遍天下。
  
李慎之晚年认为自己的反省“可以大致代表今天70—90岁的知识分子党员启蒙-起信-革命的历程”。(2001年6月2日)“青年时期都热心致力于鼓吹救亡民主的学生运动,后来又都全心全意拥护共产党,崇拜毛主席,以后由幻灭而开始新的觉悟与追求。”(《李慎之文集》573页)顾准无疑是他那一代共产党人中最早、也是最深刻地反思过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并完成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思想转型的人,所以他才会如此推崇顾准:
  
“我对顾准估计是很高的……顾准是在毛泽东的绞肉机里几乎走完全过程的,因此他的觉悟特别可贵,对今日中国的意义也特别大。你也知道共产党的组织纪律观念有多强,但是他的结论居然是‘痛苦地’从理想主义回到经验主义。这二十多年来我也接触过党内不少‘思想解放’的老同志,但是没有一个达到顾准的标准的,从胡耀邦到孙冶方到王若水。(也许你是例外,我下面再说。)事实上顾准已经成为民主派或者自由主义者的一面旗帜。我是相信传统的力量的。就是所谓 ‘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民主思想正式引入中国不足百年,根子还没有扎下就被灭绝五十年,现在也还说不上再生。所以即使以后一定会出现以民主为目标的思想家,也必须要高扬顾准承前启后,存亡续绝的作用。

“不嫌狂妄地说,我的第二次觉悟(一次觉悟是马列主义觉悟)大体上与顾准是同步的(我是1960年看穿毛泽东式的社会主义而重新确立新民主思想的,也可能比顾准晚了两三年)。但是我的斗争意识远远比不上顾准,我的心情灰到‘他生未卜此生休’的地步,书倒是不断地看,像哈耶克的《到奴役之路》,熊彼特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几乎在‘内部’一出来,我就能看到。但是我一来从青年时就没有做过学问的训练,二来是根本没有觉得自己还能有著书立说的可能,当时对自己的最高要求就是做个明白鬼算了。到‘改正’以后也有好几年还是这个心情,只是做官做事大体倒还能做到按自己的原则行事。近几年才想到还有可能发挥些余热,但是又觉得桑楡晚景干不了多少事了,就一年写几篇文章,最长不过万字,自认为想通一个问题就写一个问题。其间还有一段时期,因为对毛泽东批儒的反感,觉得中国传统文化远没有毛的极权主义那么坏,还一度迷醉于新儒家的学说,这就是我曾经对你自称也可以算‘半个新儒家’的原因。(2002年10月30日)
  
他的这番话是悲怆而真诚的,其中同样弥漫着悲凉的气氛。相比之下许良英“十分敬佩”顾准独立思考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同时,也指出了顾准思想的局限性。
  
才华洋溢的李慎之对他同时代的许良英也多次表示推崇与敬意,2002年10月30日,他在信里说:“我自认为思想的‘大方向’还是正确的,但用作论据的许多事实和材料都不准确,……倘能经常向你请教,(在这方面,事实上当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为我之师,其他人大抵只有我自己觉得有疑问时,打个电话,请代查一下。一般只能靠自己的常识,而常识又是很不可靠的。)”
  
他对许良英孜孜不倦、二十年如一日研究民主尤其充满敬意,一而再地表达了自己的敬意(2002年笔者在杭州见到他,他也曾当面跟笔者说起)。2002年1月21日他给许的信中说:“我十分钦佩你研究民主的学术著作,十年二十年后必然成为‘国民必读’。”5月18日:“应该说我现在觉得你真是可钦可佩,年近八十还下决心研究民主的历史,以你现在的身体精神看,这个任务是绝对可以完成的。我在几年前说过要编一套中学公民教科书的话,说实在的,我并无自己着手来干的计划,只是空叫一句,而寄希望于别人。总觉得年纪老了,此生无望。现在看看后生也没有人认真努力,到不如像你那样,在几年前就干起来,也许有生之年还能干出些成绩来。但是话虽如此说,我到现在还是下不了决心,心中总觉得还有几篇文章可写,写完了,也就可以交卷了,蹉跎岁月,自感疲沓空疏。”也就在这一时期,笔者在杭州见到李先生,他曾当面主动提及此事。
  
同年10月30日的信中他说,“在我朋友中,我认为只有你一个人虽然似乎觉悟稍晚而见机甚早,并且全身心投入对民主思想与制度的研究,虽然现在还没有完成,但是不久以后一定可以完成。这点是我对你极其钦佩(好象我有次在信中曾向你表白过)而迄今没有志气与信心向你学习的。”


  
李慎之晚年对这个时代固然已有了清醒的认识,但他对邓小平、周恩来、胡乔木等的私人感情都难以泯灭,这是他的局限,也许正是他真性情的一面,他毕竟是生在这个时代的人,他的身上带有许多这个特定时代给他的烙印。
  
哪怕是在名动海内外的《风雨苍黄五十年》中,他虽然指出邓小平“调动部队镇压学生却是无可饶恕的罪过”,但他同时也说:“世人称赞的邓小平的 ‘渐进主义’我是赞成的。甚至在他进行‘六四’镇压,我在明确表示反对因而获罪之后,也还常常在心里为他辩解。他毕竟是老经验,也许有他的理由,以中国人口之众,素质之低,问题之多……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呢?”(《李慎之文集》上册,7页),他的笔端对邓还是含有温情,其中无疑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
  
他的文章当中乃至标题(如《毛主席是什么时候决定引蛇出洞的?》)提到毛泽东时,基本上都是称“毛主席”,经许良英指出,他的解释是他之称毛为“毛主席”是一种习惯,“我的意思是人们称嬴政为秦始皇一样”。(1998年11月11日)
  
对周恩来,他更是敬重有加,笔下总是称“总理”或“周总理”。对于批评周恩来的声音,他是很不满意的,在他谢世前不久,笔者曾听他说过,如果有时间他要写万言长文反驳,并问过笔者人家是怎么批评周恩来的。
  
称呼有时候确是颇能反映心迹的,特别是在回忆文章中。1997年他写过一篇《胡乔木请钱钟书改诗种种》,提到胡乔木时至少有17处称“乔木同志”、4处称 “乔木”、4处称“乔公”,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看到更多的是胡乔木好的一面。这一点在几年之后悼念王若水的文章《魂兮归来,反故居些!》中有所改变,几次提及胡乔木后是直呼其名,而且直言“胡乔木反复无常的性格”。(《李慎之文集》下册,574页)可见他的认识还在变化中。
  
这与他的工作经历有很大的关系,50年代他曾是出席中国亚非会议代表团团长周恩来的秘书,1979年他曾是邓小平访美时的顾问,80年代正是胡乔木提拔他做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乃至副院长。熟悉他的朋友在悼念文章中回忆,他谈起80年代邓小平要他定期去讲国际形势,言语之间显得十分得意。80年代曾多次随同李慎之出国访问的一位科学家清楚地记得,那时他说话的口气都是代表官方的,给人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虽然他自述早在1960年就“彻底觉悟”,但在整个80年代邓小平、胡乔木等发起“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他都是旁观者,始终保持了沉默,甚至就不怎么关心。其中原因固然与他自称是“噤若寒蝉“的“胆小鬼”有关,是不是与他对当时地位、处境的得意有关呢?
  
他晚年之所以对邓、对胡都有着“同情之理解”,首先当然是因为他们对他的重用、提拔,对这种知遇之恩他难于忘怀,正是这样的心理使他难以跳出私人感情的羁绊。其中就有中国古老文化传统中“为尊者讳”、知恩图报这些观念在起作用,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毕竟是难以磨灭的,虽然他最后否定了文化传统,但作为“半个新儒家”要从根本上超越这些观念又谈何容易。对此,我想我们也只能对他抱持“同情之理解”。
  
他才高一筹,有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自负,正如他在2002年1月30日信中向许表示“当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为我之师”后说:“其他人大抵只有我自己觉得有疑问时,打个电话,请代查一下。” 他曾多次慨叹爱国志士稀少,他在世纪末的呼喊回音空荡。无边的孤独感笼罩着他,2002年1月12日,他在信中对比他年长三岁的许良英说:“我有时很为我们的年老与孤独感到有些沮丧,因此找你说说。”
  
从1999年以来,他不断地在给许良英的信中表达这种“极度的孤独”感,这其中固然也有他才华、经历所导致的自负,以及由此带来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但仅此还不足以解读他的内心世界,实际上自从《风雨苍黄五十年》一文既出、洛阳纸贵之后,举世仰慕、以结识他为荣的大有人在。为什么他还有着这样的孤独感?他在1999年8月22日的信中说,“最理想的办法是和平进化”,但他自己常常有一种铭心刻骨的无力感,觉得“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 ——“国内外现在都没有‘爱国志士’,有的只是利禄之徒。你说我关于哈维尔的文章‘对当前的中国会产生冲击力’,但是我却看不到会有什么影响。从中国到外国,再从外国到中国,感到的只是极度的孤独。我写过一篇要搞公民教育的文章,只有两个人响应,其中一位是与我同年的76岁的老先生,正是教人难受,然而也还是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干下去。”
  
不过据苏绍智回忆,李慎之在1999年回国前,特地去看望了他,两人畅谈了一整天,他们有着二十年的友谊,苏显然不是李所说的“利禄之徒”,否则他也不会专程去找他,并住在他家。李慎之去世之后,至少有一百三十多人在很短的时间就写下了悼念文章,其中四分之一是与他有深交的。那么他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1999年9月6日,在谈到自己美国之行的感受时,他在信中说:“我年轻时最推重鲁迅,而有点看不上胡适,这点我现在承认是错了。然而,十年来,我几次去美国,住的时间将近十(月),跑了几十个城市,十几所大学,竟没有看到一个可与胡适相比的留学生,虽然博士倒不少。我自己说自己孤独,其实是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这是他自己的一个答案。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或许是他本人没有察觉,他自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中国古代文人的多愁善感、喜欢夸张的表达方式等都对他的内心所产生的细微影响。
  
“悲凉之雾,遍披华林”,但在世纪之交他们持续五年多的通信中,我们处处都能体会到两位中国知识分子的“智慧力量、诚挚、坦荡、勇气以及对真理无私的爱”,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他们找到了共识,他们都肯定了启蒙的重要性,启蒙首先是启知识分子的蒙。2003年1月2日,李慎之即将走完人生的全程,他仍孜孜地思考着中国民主化的问题,“不过只要有了民主的大框架,志士仁人就有了宣传教育的空间,可以努力‘改造国民性’了。 ”毫无疑问,他以“志士仁人”自居并不是自大,而是一种道德上和精神上的自负,这一切使他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一种置身于白茫茫大地的悲怆感,也使他晚年笼罩在一层只有远古神话中才有的那种无比豪迈又无比朴实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氛围之中。他做一个“公民教员”的志愿虽然没有完成,但他留下的精神遗产将长存于这个世上。

2004年11月21日改定,来源: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网站

星期五, 二月 23, 2007

犬儒病——当代中国的精神危机

犬儒病——当代中国的精神危机

胡平

  人心不会熄灭,但它可能蒙上灰烬而不再燃烧。灰烬本来是燃烧的产物,但它反过来又抑制了燃烧。
  拨开灰烬,你会看到重新燃烧的人心。
                  ——作者手记


  当今中国最流行的是什么主义?    答:犬儒主义


  1、犬儒主义的来龙去脉

  犬儒主义(Cynicism)是个外来词,中文里本来没有现成的对应词汇,通常将它理解为讥诮嘲讽,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这些理解大致不差,不过,我们若想对犬儒一词有更完整的把握,有必要略略追溯一下它的起源和演变。
  我们知道,犬儒主义是古希腊的一个哲学流派,其代表人物是西诺普的狄奥根尼(Diogenes of Sinope)。这派哲学主张清心寡欲,鄙弃俗世的荣华富贵,力倡回归自然(这使人想起老庄哲学,想起某些魏晋名士)。据说狄奥根尼本人住在一个桶里(又有一说是住在瓮里),以讨饭为生。有人讥笑他活得象条狗,他却不恼。“犬儒”之称由此得名。关于狄奥根尼,有段故事很著名,一天,亚历山大御驾亲临,前来探望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狄奥根尼,问他想要什么恩赐;狄奥根尼回答说:“只要你别挡住我的太阳。”
  和玩世不恭恰恰相反,早期的犬儒是极其严肃的,狄奥根尼是一个激烈的社会批评家。他立志要揭穿世间的一切伪善,热烈地追求真正的德行,追求从物欲之下解放出来的心灵自由。狄奥根尼确实愤世嫉俗,他曾经提着一个灯笼在城里游走,说:“我在找一个真正诚实的人。”
  随着犬儒哲学的流行,其内涵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后来的犬儒派们发表宏论,竭力鼓吹清贫生活的无比美好,甚至把人们正常的感情也讥为愚蠢。一位名叫德勒斯(Teles)的犬儒派就说:“我的儿子或妻子死了,那难道就有任何理由应该不顾仍然还在活着的我自己,并且不再照顾我的财产了么?”(这使人想起庄子死了老婆鼓盆而歌的故事)超脱到了这一步,未免就有些矫情,就和冷酷分不清界限了。还是这位德勒斯,某富翁送给他一笔钱,他收下了,对富翁说:“你慷慨大度地施舍给我,而我痛痛快快地取之于你,既不卑躬曲膝,也不唠叨不满。”这里暗含的逻辑是,金钱本是无所谓的东西,我若拒绝你的馈赠,倒显得我把金钱看得太重,太当回事了。我若收下金钱又表示感谢,那也是把金钱看重了,当回事了。因此,正确的做法就是,只要你肯给,我就若无其事地收下它。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这种态度看上去很洒脱,但好象又有些无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问题在于,金钱本来是重要的东西,不是不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在生活中还应该有别的东西比金钱更重要。所以,在坚持更高价值的前提下看轻金钱是高尚的;没有更高的追求却又摆出轻视金钱的姿态就不是高尚而只能是做作了,因此,倘若是无功受禄,正常人总会感觉不安。这就是为什么德勒斯以不把金钱当回事为理由而若无其事地收下别人的馈赠,会给人以不知廉耻之感。早期的犬儒派是依据一种道德原则去蔑视世俗的观念,后期的犬儒派依然在蔑视世俗的观念但却失去了依据的道德原则。这就引出了一个始料不及的后果:既然无所谓高尚,也就无所谓下贱。既然没有什么东西是了不得的,因而也就没有什么东西是要不得的。不难想象,基于这种无可无不可的立场,一个人可以很方便地一方面对世俗观念做出满不在乎的姿态,另一方面又毫无顾忌地去获取他想要获取的任何世俗的东西。于是,对世俗的全盘否定就变成了对世俗的照单全收,而且还往往是对世俗中最坏的部分的不知羞耻的照单全收(别充假正经)。于是,愤世嫉俗就变成了玩世不恭。
  狄奥根尼坚持真善,揭穿伪善,这种批评精神被后来者扭曲得面目全非。一位人称嘲讽者吕西安(Lucian the Mocker)的犬儒派以揭穿伪善的名义,压根否认世间存在有真善。在吕西安笔下,那些天真地追求德性的人都不过是大傻瓜而已。按照这派人的看法,世间之人只有两种,要么伪君子,要么真小人。犬儒一词后来的含义就是把人们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归结为纯粹的自私自利。不错,犬儒派既嘲讽有权有势者,也嘲讽无权无势者,但前者并不在乎你的嘲讽,“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后者却必须赢得人们的同情支持。所以,犬儒派客观上是有利于强势者不利于弱势者。这样,犬儒派就从现存秩序的激进批评家变成了既得利益者的某种共犯合谋。
  犬儒一词的演变证明,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其间只有一步之差。一般来说,愤世嫉俗总是理想主义的,而且是十分激烈的理想主义。玩世不恭则是彻底的非理想主义,彻底的无理想主义。偏偏是那些看上去最激烈的理想主义反倒很容易转变为彻底的无理想主义,其间原因何在?因为,许多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在看待世界时缺少程度意识或曰分寸感,对他人缺少设身处地的同情的理解,不承认各种价值之间的紧张与冲突,这样,他们很容易把世界看成一片漆黑,由此便使自己陷入悲观失望,再进而怀疑和否认美好价值的存在,最终则是放弃理想放弃追求。“世界既是一场大荒谬、大玩笑,我亦唯有以荒谬和玩笑对待之。”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在现实中屡屡碰壁之后才变成犬儒的,但正如哈里斯(Sydney J.Harris)所言:“犬儒不只是在过去饱尝辛酸,犬儒是对未来过早地失去希望。”
  说来颇具讽刺意味,早期的犬儒是坚持内在的美德和价值,鄙视外在的世俗的功利。可是到后来,犬儒一词正好变成了它的反面:只认外在的世俗的功利,否认内在的德性与价值。王尔德(Oscar Wilde)说:“犬儒主义者对各种事物的价钱(price)一清二楚,但是对它们的价值(value)一无所知。”

  2、专制与犬儒

  密尔(John S.Mill)早就指出,专制使人变成犬儒(这使人联想起王夫之的话:“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共产专制既是一种极端的专制,因此它更会使人变成犬儒。在共产专制下,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容易变成犬儒。统治者变成犬儒,因为他们早就不相信他们口头上宣讲的那套理论和原则,他们只把那些理论和原则当做维护权力的手段以及镇压反抗的借口。在被统治者方面,当他们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冠冕堂皇的旗帜下实际上处于被愚弄被压迫的境地,很容易转而对一切美好的价值失去信心。尤其是在试图反抗又遭到严重的挫折之后。这样,他们就可能放弃理想,放弃追求,甚至反过来嘲笑理想,嘲笑追求——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这样,他们就变成了犬儒。当然,统治者的犬儒主义和被统治者的犬儒主义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广义地讲,它们都可以归入犬儒主义。
  按照欧文·豪(Irving Howe)的分析:极权主义有三个阶段,(一)、乌托邦,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堂理想,它诱发了狂热,而狂热则导致了(二)大规模的恐怖和人间地狱,然后,狂热与恐怖被耗尽,于是,(三)、人们变得玩世不恭,“看透一切”,政治冷感,即犬儒主义。
  我以为极权主义有四个阶段,在狂热和恐怖之后常常还发生过反抗,在反抗受挫之后才会出现普遍的犬儒主义。极权统治靠人们的狂热而建立,通过大规模的恐怖而得以巩固,但是,狂热和恐怖都不可能持久,最后是靠着人们的消沉与冷漠,极权统治才得以维系。

  3、史密斯笔下的俄国人

  美国记者赫德里克·史密斯(Hedrick Smith)在他那本写于一九七六年的的<俄国人>一书中,向读者讲述了在勃烈日涅夫时代弥漫于苏联社会的犬儒主义。我们知道,自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后,苏联社会出现了所谓“解冻”即有限的自由化时期。随着自由化运动的深入推进,苏共当局重新加强控制。其后,赫鲁晓夫被黜,勃烈日涅夫上台,进一步压制自由化运动,致使该运动渐趋沉寂。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犬儒主义蔓延,构成当时社会的一个显着特征。
  史密斯发现,在苏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实际上已经很少有人相信,首先是苏共领导人自己就不再相信(顺便一提,不久前,勃烈日涅夫的侄女柳芭发表回忆录,其中写到,勃烈日涅夫当年曾对自己的弟弟说:“什么共产主义,这都是哄哄老百姓听的空话。”)史密斯引用一位莫斯科的科学家的话,“意识形态可以起两种作用——或者是作为一种象征,或者是作为一种理论,两者不可得兼。我们的领导人把它用来作为一种象征,作为断定其它人是否忠诚的一种方法,但它并不是这些人身体力行的一种理论。它不是活的理论”。好比赵高在金殿上指鹿为马,以此测试群臣,看谁是跟自己的谁是不跟的。一位高级编辑指出,现今当政的这些苏共领导人是没有信仰的人,“是一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他们所要的是权力,纯粹是权力”。这位编辑说,虽然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再相信官方的意识形态,而且对各种事情也并非没有自己不同的看法,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场合,他们却照旧举手拍掌,重复着官方的陈词滥调。人们明知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是逢场做戏,“可是你必须去玩它”。
  许多俄国人既然抱着看破红尘的态度,因此,当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真的坚持某种理念,某种理想主义,简直觉得惊奇。在一次国际和平大会上,一位苏联代表团的成员就对美国代表的较真深感意外。他私下问史密斯:难道这些美国人真的认为他们能够发挥作用,能够影响现实政治吗?
  史密斯认识一个苏共少壮派官员。看上去此人是充满矛盾的复合体。他一方面在和朋友谈话中批评时政,攻击腐败,俨然是个改革家;另一方面,他又对本国的政治感到自豪,为自己能身处权势集团而踌躇满志。他清楚地知道斯大林时代的恐怖,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时代,但与此同时,他又对斯大林靠强权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红色帝国而十分骄傲。一方面,他很乐意向别人显示他的思想解放,根本不相信官方的教条。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善于掩盖个人观点,对自己在党内会议上以善于发言着称而得意。其实,这正是苏共新一代官员的一种典型——无信仰的、犬儒式的机会主义者。“可见,”史密斯总结道,“个人只要服从听话,不公开向意识形态挑战,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不是关键问题。”
  伴随着看穿一切的思潮的流行,物质主义也开始泛滥。这后一点倒也情有可原。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折腾,俄国人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共产党许下的诺言又在哪里?无怪乎人们会这样想:“人只活一世,而这一世是短促的。所以,请给我一点东西吧。别老是许给未来呀!”物质主义的泛滥进一步冲掉了残存的理想主义。许多人为了一点点物质利益——为了一次出国机会,为了分得一套房子或搞到一部新汽车——甘愿放弃自己的独立政见。这样,当局无须乎再采取大规模的恐怖措施,就足以控制住它治下的广土众民。
  少数勇敢的持不同政见者依然在发出他们的声音。在起初一段时期,他们赢得了广泛的尊敬,虽然敢于公开表示这种尊敬的人不多。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到后来,当局对异议人士泼污水,在一部分人中间竟然也得到某种响应。史密斯对此大惑不解。一位名叫瓦连京·图尔钦的异议人士对他解释说:“人群中有一种难以相信的犬儒主义。诚实的人使得那些沉默的人由于没有大胆说话而有负罪感。他们无法了解别人怎么会有勇气去干他们本人所不能干的事。因而他们感到不得不攻击别人以安慰自己的良心。第二,根据他们自己的经验,他们觉得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在欺骗自身之外的每一个人。苏联人好象妓女一样,因为自己是妓女,便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苏联人认为整个世界是分为党派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党或那个党的成员,根本没有真正的诚实,根本没有人支持真理。如果有人说他是公正的,是只讲真理的,那么,他就是在说谎骗人。这种犬儒主义给当局帮了大忙:使知识分子就范,把不听话的异议人士排斥于社会之外。虽然人们可以到西方去旅行和收听西方的电台。但只要普遍存在着这种犬儒主义,他们就会认为那不过是另一派在说话,所以也就值不得当真了。这种犬儒主义提供了极权国家今天的稳定,以代替斯大林时期的大规模恐怖。”
  在新形势下,正象一位数学家讲的那样:“提倡玩世不恭是控制的基本方法。”

  4、共产党与犬儒主义

  严格地说,犬儒病的发生并非只在共产专制的末期。早在共产革命兴起之初,犬儒的病毒就已经侵入其中。
  从一开始,共产党便与犬儒主义结下不解之缘。
  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极其高调的理想主义,但与此同时,它也是一套相当阴暗的犬儒主义。准确地说,它是理想主义与犬儒主义的奇特结合。一方面,共产党立志要一劳永逸地结束世上一切苦难与罪恶,在人间建成天堂。这自然是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共产党又认为,既然他们的目的是如此崇高美好,还有什么手段是不可以采用的呢?因此,共产党可以一方面对所谓旧社会旧制度发动极其苛刻的道义讨伐,另一方面又在自己的行为中罔顾最起码的道德约束。这显然又是犬儒主义。一方面,共产党把人的理想悬得极高,另一方面,它又把现实的人看得极低。它对未来人类的看法之所以高度的理想化,恰恰是因为它对现实的人类的看法是十足的犬儒式。共产党的阶级分析理论和阶级斗争理论,实际上就是认定人是彻底自私的动物,利己是人类行为的唯一动机;由此,共产党断言在社会分裂为不同的阶级的情况下,不可能存在有普遍的同情心和正义感,超阶级的自由民主只能是一场骗局。但只要通过彻底的共产革命,消除了阶级存在的社会物质根源,全体人类的利益便达到充分的和谐一致,利己与利他的矛盾便不复存在,利己主义也就随之消失,具有最完美人格的共产主义新人也就随之出现。在这里,前提是犬儒主义的,结论却是理想主义的;或者说,理想主义的结论却是导自犬儒主义的前提。共产党自命为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一方面,共产党宣称,除了无产阶级的利益、人民大众的利益,共产党别无任何自己的特殊利益。这看上去很谦虚,也很富理想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共产党又坚称唯有它自己才“代表”了无产阶级,“代表”了人民大众,而被它代表的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本身倒未必有资格算得上无产阶级,算得上人民大众(列宁明确宣布,无产阶级不能自发地产生无产阶级世界观,必须由共产党从外部将之灌输给无产阶级)。这不只是理性的狂妄僭越,更严重的是,它为那些骨子里什么也不信的犬儒主义者们攫取无限权力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并不奇怪,尽管共产党以它的理想主义大旗召唤了许多理想主义者投身其间,但是在共产党内部,理想主义者们往往不能占上风,倒是那些犬儒式的机会主义者们更吃得开。
  讲到共产党、尤其是中国共产党的犬儒主义,我们还必须提到它的武装斗争的历史。不要忘记,中共是经过二十多年的武装斗争才夺得政权的。和中共的武装斗争历史相比,俄国的十月革命差不多只能算是一场武装政变,乱中夺权。一般来说,假如暴力革命经历的时间越长,斗争越残酷,在这一过程中,革命党人就越是容易把革命的初衷置诸脑后,越是把胜利、把权力当作狂热追求的最高目标,以至于到后来,他们不再把权力当作实现理想的手段,而是反过来把理想当作夺取权力和垄断权力的手段。因此,他们就很容易从理想主义者蜕化为犬儒主义者。据说在六四之后,中共某元老讲过一句话。他说:“共产党的江山是牺牲了三千万人的生命才换来的。谁要想推翻它,谁也要付出同样的代价。”乍一看去,此话甚是不通,当初共产党闹革命不是为了让人民当家作主吗?如果人民要求政治改革,结束一党专政,实行当家作主的权力,共产党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不过,你没法用这话去驳倒那位中共元老,因为他们早就把什么人民当家作主的理想扔到九霄云外了。
  我们知道,从一开始,共产党就否定议会道路,主张暴力革命。这本身就表明它不相信民主,其实也就是不相信人民。一般来说,革命者决心使用暴力实行他们的主张,那不仅表明他们对统治者不抱幻想,同时也表明他们对人民感到失望,失望于人民的所谓愚昧无知与自私怯懦。道理很简单,如果没有一定数量的民众向统治者认同,为统治者效力,如果没有相当数量的民众在政治上冷漠麻木,袖手旁观,统治者就成了孤家寡人,如何还能成功地抗拒改革呢?主张暴力革命的孙中山就不讳言他对中国国民的素质估计很低,所以他提出在革命胜利后要通过军政、训政和宪政三个阶段逐步实现民主。共产党的情况则还要复杂得多。一方面,共产党更不相信人民。在漫长而残酷的革命岁月中,共产党历经多次失败,几度濒于绝境。不难想象,他们该有过多少孤寂,多少沮丧,多少怨愤。这就容易使他们对民众、对人性的看法变得十分阴暗。然而,靠着那套先锋队的理论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他们很可以把自己对人民的失望以至蔑视掩藏在一层看上去理想主义的外衣之下。另一方面,共产党又发现,国民党的不民主为他们攻击国民党提供了堂皇的理由,而国民党专制的不彻底又正好为这种攻击提供了现成的空间。于是,他们就摆出了民主斗士的姿态,利用国民党专制的不彻底,抨击国民党的不民主,自己却早就打定了要更专制的主意。
  在八一年,针对着一些人提出制定出版法的要求,陈云作出内部批示,明确拒绝了这一合理要求。陈云说:过去,我们就是利用国民党的出版法和国民党作合法斗争。现在,我们绝不允许别人也利用这样的东西和我们作合法斗争。这段批示以共产党官场上少有的坦率揭示了中共统治者的内心世界。这段批示告诉我们,其实,早在中共夺得政权之前,他们就打定主意不要自由,不要民主,不要法治。那时候,他们在表面上反对国民党的霸道,暗地里却在嘲笑国民党的愚蠢,嘲笑国民党居然也作茧自缚,在自己通过的法律面前还有所忌惮,从而给对手开展合法斗争留下一定的空间。那时候,他们在口头上反对国民党不民主,心底里却想的是,等以后我们掌了权,连这点民主也决不答应——“我们才不会象你们那么傻呐。”
  这当然是典型的犬儒主义。还要补充一点,众所周知,陈云是中共党内有名的“老右倾”。毛泽东发动大跃进,陈云是党内高层中仅有的几个没跟着发烧起哄的人物之一,文革中更是从一开始就靠边站。可见,犬儒与否和所谓极左路线并没有什么关系。

  5、从“高尚的谎言”到“赤裸的暴力”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把极权主义的组织结构比作洋葱头,最核心是党的领袖,然后依次是领袖周围的小圈子、精英组织、党员,最外层则是党的追随者和同路人。她指出:“极权主义运动的整个等级结构,从天真的同路人到党员、精英组织、领袖周围的小圈子、领袖本人,都可以被描述为一种由轻信和犬儒等不同态度的奇特混合”,而“层次越高,犬儒态度就越是压倒轻信的情形”。也就是说,越是外层的人越是天真轻信,越是核心的人越是犬儒。这是不难理解的,譬如极权主义的欺骗性宣传,圈外人或许信以为真,圈内人既是谎言的制造者,当然不是受欺骗。问题是,圈内人为什么会存心制造谎言?其它那些由于接近核心而了解到谎言是谎言的人如何又能心安理得地维护谎言?下面一个例子或许有助于说明这个问题。
  一九二七年春,中共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在上海准备武装暴动,被国民党镇压而遭到失败。根据张国涛在回忆录中所讲,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与新任中共总书记瞿秋白对革命失败后的局势进行讨论商议对策。他们认为,中国革命是失败了,责任问题要有个交代,虽然是按共产国际指示行事,但不能让共产国际担负责任,因为莫斯科威信的丧失,将会影响世界革命,也会助长托派攻击斯大林的气焰,更会使中共党员不信任共产国际的领导,所以只能由中共挺身而出承担这个责任,但如果责任由中央政治局全体担负,中央的领导就会破产,所以还不如把全部责任推到陈独秀一人身上,其它人则站在拥护共产国际的英明领导的立场上反对机会主义路线,这样才能稳定中共中央的领导。
  这段故事透露了共产党领袖们所共有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领袖们看来,要让群众坚定不移地投身革命,就必须让群众对领袖的英明正确抱有坚定不移的信心,因此就必须编造和维护领袖英明正确的神话。不错,神话就是谎言,但这是“高尚的谎言”(柏拉图语)。它是革命的需要,政治的需要。为了维护这个神话,就必须文过饰非,把一切功劳归于领袖,把一切错误推给别人,就必须压制对领袖的批评,压制自由讨论。我们知道,谎言总是有漏洞的,因此,为了防止谎言破产,就必须不断地编造新的谎言去补充,去圆谎。于是,单一的谎言就迅速发展成一套弥天大网。伴随着谎言系统的发展,在共产党内部也发展出一套强力禁制系统,一套铁血纪律。
  照理说,谎言系统与铁血纪律的形成只是为了夺取革命的胜利。不幸的是,它们并不会因为革命的胜利而自行消亡。事情往往是相反的。由于掌握了全国政权,共产党更可以把它的谎言系统和强力禁制系统扩展到整个国家,从而将之发展到更完整、更严密的地步。共产国家宣称自己是人民的国家,但是党的领袖们清楚地知道,那充其量是“为民作主”而不是“由民作主”。现在,有越来越多的材料表明,在五六年底五七年初一段时间,毛泽东看来确实考虑过是否实行真自由真民主的问题。他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号召“双百”方针,主张言者无罪。他甚至在和某些人个别谈话时讲到中国的问题不只是官僚主义,而且是专制主义,说现在还是在训政时期(见李慎之《大民主与小民主》)。可见在当年,虽然有许多人受惑于共产党宣传,把专制误认为民主,把不自由误认为“最大的自由”,但领袖们自己却一点不糊涂。当毛泽东发动鸣放整风时,越是圈内的人越是不当真,越是圈外的人越是当真,也就是说,越是圈内的人越犬儒,越是圈外的人越轻信。至于毛泽东本人,先前号召鸣放整风,俨然一个理想主义者,后来又发动反右运动,分明又是犬儒主义。毛泽东翻云复雨,正好说明了他是真犬儒主义假理想主义。
  专制者的犬儒主义可以有两套不同的说词,第二套比第一套更犬儒。在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小说《一九八四年》中,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是这样理解党的专制权力的,他说:“党并非为自己的目的才追求权力,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党之所以追求权力,乃因为一般群众是脆弱的、怯懦的动物,他们不配享受自由,或者说不能认识真理,必须由那些比他们强有力的人来统治他们,有秩序地欺骗他们。人类只能在自由与快乐二者之间选择其一,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快乐比自由更好些。党是弱者们的永恒的守护神,是为人民服务,它是为了善才作恶,为了他人的快乐而牺牲自己的快乐。”
  可是,身为统治精英的奥布来恩却嘲笑史密斯的这番见解。他直截了当地宣称:“党完全是为了自己才追求权力的,我们并不关心别人的利益,我们只关心权力。不为荣华富贵,不为福禄长寿,只是为了权力。……我们不同于以往任何寡头政治集团,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所从事的活动是为了什么。其它任何人,甚至那些和我们相似的人,都是胆小鬼和伪君子。他们没有勇气承认他们的动机。他们自称甚至相信他们掌权并非出于自愿,只是暂时的勉为其难;他们自称甚至相信在不远的未来就会实现自由平等的快乐天堂。我们的看法不一样。我们知道,从来没有人是为了放弃权力才掌握权力。权力不是手段而是目的。专政的目的并不是革命,革命的目的就是专政。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折磨的目的就是折磨。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
  上述两种犬儒主义在实际上常常互相交织而难以分清。那些“为权力而权力”的犬儒主义者往往要把自己的立场加以合理化,要自己说服自己他们是在为着一个高尚的目标。许多以高尚的目标为由而把持权力的人,到头来很可能只是“为权力而权力”。譬如当今的某些中共领导人,他们一方面坚称如果没有共产党的专政就没有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稳定,而且也确实下工夫发展经济稳定社会,但另一方面又打定主意宁肯天下大乱经济崩溃也决不肯放弃一党专政。

  6、是“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还是从“权力向暴力转变”?

  越到后期,中共越是变得犬儒主义。在六四事件和苏东事件之后,中共的犬儒化是如此显着,以至于一批少壮派要忍不住将之诉诸文字,化为纲领。所谓《太子党纲领》(即《苏联剧变之后中国的现实应对与战略选择》)一文就是一个例证。
  在《太子党纲领》中,作者提出:“我们党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苏联事变后,这一转变更加紧迫。”初读这话,令人莫明其妙。共产党已经执政四十多年,怎么到如今反倒提出向执政党转变的问题来了呢?若说在毛泽东时代,中共一直高举“革命”大旗,不断革命,不断搞政治运动,致使经济建设受到很大冲击;可是,这种局面不是早已随着“四人帮”的垮台,特别是在邓小平主政以来就已经结束了吗?
  认真分析那段文字,以下几句话颇堪玩味,作者批评共产党“用群众中的民粹主义情绪来束缚党的手脚”,“几十年来形成的骄民政策,对群众只敢讲廉政和勤政,不敢讲严政”;作者认为,“苏联、东欧和中国的六四事件的经验表明,政治反对派用以攻击共产党的武器,有时恰恰就是共产党尚未进行有效转变的一些革命理论”,“自由化分子最爱用的口号就是反腐败、反官倒,群众运动天然合理等……”。上述几句话,且不说有的完全不是事实,例如,共产党什么时候实行过“骄民政策”?什么时候“不敢讲严政”?问题是,在这些含糊暧昧的词句后面,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其实,《太子党纲领》的意思无非是说:过去,在理论上,共产党总是声称它的权力是来自人民群众(毛语录:“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人民给的”),共产党总是以人民的名义发号施令,人民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因此,在过去,党从不敢正大光明地、理直气壮地压制人民。对于来自人民的反对意见,党唯一的办法是宣布对方不是人民,是“反革命”,是“一小撮”,或者是“受蒙蔽”,由此才能获得压制的合法性或正当性——这就叫“民粹主义”,这就叫“骄民政策”、“不敢讲严政”和“群众运动天然有理”。这套理论,倘放在革命时期或许有益而必要,但在执政时期就是无用而有害的了。如果继续采用这套理论,只会作茧自缚,给反对派提供思想武器。
  应该承认,上述观点确有其道理。这再次证明了共产党专制不同于传统专制。在传统专制下,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是毫不含混的两件事,彼此都不认为双方是平等的。皇帝是上天的儿子,不是人民的儿子。地方官被叫做父母官,不叫“人民勤务员”。统治者固然需要体察民意,但是不一定要遵循民意,因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意不是最后的依归。老百姓可以向上陈情,但决不可“作乱犯上”,人民不是国家的主人,没有什么“主权在民”。现代共产专制则不同。起码是在名义上,共产党接过了若干民主概念。共产国家甚至比民主国家更热衷于抽象地抬高人民的地位,譬如在自己的国号上格外加上“人民”或“民主”的字样,以此表示自己取代“资产阶级民主制”的合理性与历史必然性。但这样一来,诚如《太子党纲领》所言,共产党也就使自己面临一种巨大的危险:一旦广大人民一齐起来发出呼声,拒绝承认人民政府的人民性,我们的“人民政府”就失去立足之地了。在苏东事件中,有示威者打出标语“我们才是人民!”就这样一句简单的口号,共产党政权的合法性便荡然无存。
  正是深切地感受到共产政权的这一内在弱点,《太子党纲领》建议,中共务必要改换自己的理论,放弃已经不合时宜的革命口号,要向老百姓摆明“我们统治你们”的姿态。这就是所谓“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譬如奥威尔笔下的《动物农场》,几只猪高举“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革命大旗,带领其它动物推翻了主人琼斯的统治,建立起号称由动物们自己当家作主的新社会,尔后不久,聪明的猪们就修正了原先的革命口号:“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是,”猪们加上了新的半句话——“有些动物比另一些动物更平等。”这就防止了其它动物利用“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这一过时的革命口号反过来挑战猪们的统治权。这就叫及时地完成了“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
  大家都还记得,在六四事件之后,人们普遍认定共产党已经丧失了统治的合法性。这就是说,原先共产党统治的种种理论依据,诸如“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共产党社会是最大的民主”,“共产党代表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如今已经彻底破产。我当然不是说,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是在六四这一天才丧失的。从理论上讲,共产党统治从来就没有获得过合法性。早在六四之前,就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认清了这一点。八九民运本身就是人民质疑共产党统治合法性的伟大壮举。我这里无非是说,六四事件毕竟是一个显着的标志,“人民的政府”公然下令“人民的军队”屠杀人民。这不能不使得一切为中共统治合法性进行辩护的说词彻底破产。然而现在的问题是,这样一个丧失了合法性的统治并没有随之垮台。它依然立在那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人解释说,六四之后,中共继续开展经济改革并取得了可观的成就,这就为中共统治赢回了合法性。另有一种解释说,今日中共扮演了国家利益或民族利益的保护者的角色,因而其统治便具有了合法性。这种解释误解了政权合法性的意义。一个政权做出了某种政绩,这是一回事。一个政权具有合法性,这是另外一回事。如白鲁洵所言:“没有一个政权愚蠢到把成功的政策作为其统治合法性基础,因为合法性的本质就在于它不管实行了怎样有偏差的政策而仍旧承认这个政权。”好比婚姻的合法性,如果不经女方同意(在古代则需经父母同意)并办理结婚手续,单单是因为男方对女方做出了一个合法的丈夫所应该作出的某些事情,那决不等于双方就具有了合法的婚姻关系。否则,强奸、强占和婚姻还有什么区别。反过来,一对合法的夫妻,即便一方或双方出于某种原因未能很好地完成丈夫或妻子的应尽之责,只要未经过必要的程序解除婚约,该婚姻的合法性就依然存在,也就是说,丈夫依然要承认妻子是妻子,妻子依然要承认丈夫是丈夫。这一点放在任何时代都不例外。
  今天,中共已经失去了统治的合法性。它之所以还在统治仅仅是因为它掌握着统治的权力,此外再无其它理由。权力一词已经用得很滥很泛。人们常常把任何具有强制性的力量都称作权力,这就和暴力一词分不清界限了。严格说来,权力是和暴力不同的。强盗拿着手枪要我交出钱来,这是一种情况。政府派人向我收税,这是另一种情况。你或许可以说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交钱都是出于被强制。如果我不交,强盗会开枪打我,政府则会抓我坐班房。然而这两种情况分明又很不一样,因为我承认我向政府交税是应该的,我承认政府有权要我交税,但强盗并没有类似的权利。可见,政府的强制力才叫权力,强盗的强制力只能叫暴力。概括言之,凡是得到被强制者承认其正当性的力量叫权力,凡是不被我们认可的强制力叫暴力。罗素说得好:“假如一种权力完全因为它是权力而受人尊重,并无其它任何原因,这种权力就是暴力。因此,一旦传统不再为人所承认的时候,原先的传统权力就变成暴力。”
  现在,我们总算懂得《太子党纲领》的真正含义了。声称要完成“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其实就是承认和宣布从权力向暴力转变。照纲领的作者们看来,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外衣横竖已经百孔千疮,现在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干脆摆明了我们(中共)就是靠暴力实行统治。暴力自有暴力的好处,失去了意识形态的自我粉饰,同时也就免去了意识形态的作茧自缚,从此更可以方便行事。走到这一步,共产党的犬儒主义也就走到了它的极点。

  7、为什么“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

  苏东事变后,有人讲过这样一句俏皮话:“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这话的前半句容易理解,后半句则令人深思。为什么那些主动进行改革的共产国家非但没有延长其一党专政的寿命,反倒加速了它的灭亡呢?
  大致上讲有两条原因,一条是一般性的,一条是特殊性的。一般性原因即所谓“期望提升律”(Law of expectations),既得陇,又望蜀。人们越是在某些领域赢得了自由,他们就越是对其它领域还存在的不自由感到难以忍受,他们就越是要求赢得更多的自由。在统治者方面,诚如托克维尔所言,专制统治最脆弱的时候,常常不是其政绩最恶劣的时候,而是它开始改革,从而使其弊端公开显现暴露的时候。特殊性原因在于,共产党的改革,即便在初期只限于经济领域,也具有自挖墙脚、自掘坟墓的意义。因为共产党的经济改革是改掉社会主义,引进资本主义。它的改革不是自我完善而是自我否定。过去,共产党压制自由民主,唯一的法宝就是给对方扣上“资产阶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名,一旦共产党自己就在心照不宣、路人皆知地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带头当资产阶级,那么,它还有什么理由再去坚持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去压制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呢?因此,随着改革的日益深入,共产党内部的分化也就日益显着。那些正直的共产党人,既然他们在经济上主张改革,赞成私有制市场经济,他们在政治上也就顺理成章地主张开放,认同自由民主制度。这样,一方面,在民间,有越来越大的要求自由民主的压力;另一方面,在党内,有越来越多的人同情和支持社会上的自由化运动,至少也是出于理亏心虚而不肯严厉地压制自由化运动。两者交互作用,彼此强化,于是就加速了共产专制的败亡。
  我们知道,在改革初期,在中共党内,经济上的改革派往往在政治上是温和派。反过来,政治上的强硬派也往往是经济上的保守派。其实,党内保守派之所以反对经济改革,主要不是出于经济上的理由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们担心经济改革会瓦解共产党统治的意识形态根基,从而直接危及共产党的专制权力本身。据说,当年蛇口经济特区搞得有声有色,颇引起一班“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忧心忡忡。他们问:“难道这还能叫社会主义吗?”有人回答得很妙:“只要是共产党在掌权,就叫社会主义。”于是,这些“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也就放心了。
  由此,我们可以澄清一种流行的谬误。许多人把邓小平路线称为实用主义,应该说邓小平路线不是实用主义而是犬儒主义。因为实用主义强调理论与实践相一致,邓小平路线的特点恰恰在于理论与实践相背离。正象近年来中共干部中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说社会主义,干社会主义,是极左派。说资本主义,干资本主义,是自由化派。说社会主义,干资本主义,是邓小平派。”时至今日,邓小平派的“说社会主义”的欺骗性早已被世人看穿。照理说,谎言一经识破就不再具有效力,但奇怪的是,邓小平派的“说社会主义”这套谎言似乎依然很有效,中共依然可以在“说社会主义”的名义下去压制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其间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普遍流行的犬儒心态。汉娜·阿伦特发现,“极权制度的巧妙之处恰恰在于它取消了要么揭露谎言、要么迫使领袖言行一致的现实”。因为“广大党员和精英集团的犬儒态度解除了领袖被迫面临的压力”。这些人非但不去揭露谎言,不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而促成权力的性质转换,相反,他们对这种挂狗头卖羊肉的做法大表佩服,对权力堕落为赤裸裸的暴力的现状大表赞赏,以为那是高明,是老辣,是有政治智能。可见犬儒病已经深入到何等程度。
  罗素指出:“当维持传统权力的信仰和习惯趋于失势的时候,不是渐渐地为基于某种新信仰的权力所取代,就是为暴力所取代。”共产国家推行改革,其结果是导致了原有的意识形态即传统信仰的破产。在苏东各国,专制权力转化为民主权力。八九民运功亏一篑,使中共暂时得以幸免“改革找死”这一劫。六四屠杀彻底消解了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促成了中共政权由权力向暴力的转变。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公开声称不问姓社姓资。至此,共产党不再担心别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为它已经不再需要意识形态的乔装打扮。现在,维持暴力统治的手段只剩下了暴力自身,而协同这种统治的心态也只剩下了犬儒主义。

  8、犬儒心态与恐惧,兼论“难得糊涂”

  如果说共产党犬儒化的根源是“为权力而权力”,那么,民众犬儒化的根源便是恐惧。
  共产专制是谎言加暴力,与此相对应,其治下的人民则是轻信加恐惧。严格说来,轻信和恐惧是互相矛盾的。当我们把谎言误认作真理的时候,我们同时也就把暴力误认作正义的力量,误认作人民自己的力量,我们就不会对之感到恐惧。如果我们在“无产阶级专政”面前感到恐惧,那就说明我们将它视为异己之物,我们其实并没有把它当作自己的力量。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一般人的确是既轻信又恐惧,同时兼有这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这就是奥威尔所说的“双重思想”。在这里,轻信是表层意识,恐惧则存在于下意识。
  不妨举个小例子。在过去,假如在我们的亲友熟人中有一个被戴上帽子的右派分子,通常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免和他深入接触。我们很少会认真询问他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凭着直觉,我们其实不大相信他真是“敌人”,但是我们并不去努力了解事实的真相。这表明我们下意识地害怕了解事实真相,因为我们担心真相会动摇我们对党的信仰。有时,我们分明知道别人是被冤枉的,但是我们并不为他公开地鸣冤叫屈,因为我们害怕被株连。这表明我们从骨子里并不相信我们的制度是公正的制度,是讲理的制度,是保护好人的制度。这就是说,即便在我们自以为对共产制度最为信仰的时候,我们的信仰其实也是很表面化的,在信仰的外壳下包藏着的是恐惧。轻信和恐惧之所以能够在同一个人的头脑中共存,无非是因为我们平时总是把恐惧赶到地下室,避免让它直接与轻信面对而已。
  这已经是犬儒主义:我们下意识地不相信我们上意识所相信的东西。如果说统治者的犬儒主义表现在他们其实并不相信他们口头上标榜的原则,而只是把那些原则当做维护权力的手段;那么,民众方面的犬儒主义就表现在我们也并不信仰我们声称的原则,而只是以此来掩饰我们的恐惧,为我们屈从权势加以合理化。因此,毫不奇怪,随着阅历的增长,随着极权统治的谎言的日益暴露,许多人并不是奋起反抗,可见他们原本就不是真诚的受骗者,他们先前的轻信其实并不纯粹是轻信。许多人只会变得更消极,更世故,更小心翼翼地不越雷池一步,甚至努力去适应这个谎言的世界。如果不是在轻信减少的同时恐惧却在增加,人们又何至于此呢?
  一般人常常高估了共产党意识形态的欺骗作用。他们总以为人们没有起来反对专制,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识破谎言,没有认识到专制是专制。其实不尽然。有时情况刚好是反过来的。正因为他们多少意识到谎言是谎言,感觉到专制是专制,若反抗必将招致镇压,所以才出于恐惧而不敢抗争。以文革为例,文化革命既是极权统治的登峰造极,又是极权统治空前的自我暴露。现在,许多人只是片面地强调文革的解放思想的作用——文革确实促成了广大民众识破专制制度的谎言并造就了一小批真正的反叛者,但忽略了它的恐惧效应——文革同时把多数人变成了逃避政治的逍遥派。作为民主墙运动一份子,我当时就注意到,运动的参加者人数很少,年龄较轻,多数人的思想见解还谈不上透彻,有些人显然还对当局抱有若干幻想也就是还比较轻信。相比之下,我过去结识的另一批朋友对中共的看法,包括对邓小平的看法则要深刻得多,尖锐得多。可惜的是,后一种人往往不会参加到运动中去,他们只是在远处予以关切,以悲观的态度而乐观其成。在八零年的北大竞选运动中也出现类似的对比,偏偏是年纪轻、阅历少,并不以为当局是那么专制的本科生们要比研究生们更投入。至于说在五七年的鸣放运动中,尤以青年知识分子的“右派”言论最为大量也更其尖锐,这在很大程度上竟是因为他们中了毛泽东的“阳谋”,也就是对共产党更轻信而造成的。事后我们不难指出,八九民运的若干学生领袖因为对共产专制的凶残本性认识不清而未能避免六四屠杀(这话其实只有片面的真理,按下不表),可是反过来想一想,要是他们都是从一开始就充分认识到当局的凶残,那么,还会有多少人敢于发起这场运动,投入这场运动呢?许多成年人不正是因为对当局的凶残看得太清楚,才置身事外,才去劝阻学生们不要上街的吗?
  恐惧并非犬儒。它只是通向犬儒的桥梁。在极权社会中,恐惧感深入人心,然而问题又在于,如果人们能够直面正视自己的恐惧,那倒好了。因为怕和恨是同一事物的两面,怕就是恨。承认恐惧,认识恐惧,必将把我们推向异议者、反对者的立场,哪怕我们只把异议隐藏在我们的内心。恰恰因为正视恐惧必然会刺激良知,会导致良知的觉醒与反叛,多数人才会有意无意地回避恐惧,掉过脸去假装看不见,假装没有这回事,宁肯让良知处于糊涂状态。这就叫“难得糊涂”。据说在六四之后,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横幅小小流行了一阵。这应该不是偶然。这样的“难得糊涂”就是犬儒主义。由聪明变糊涂才叫“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是聪明的不聪明,是不糊涂的糊涂;但是,“难得糊涂”终究是糊涂,是不聪明。只有肯思考的人才会变成犬儒,而一旦变成犬儒你就可以不再思考。只有聪明人才需要变糊涂,这要求你必须给自己的聪明套上笼头,不让它去深入思考那些容易惹麻烦的现实问题。日子一长,你的聪明会退化,于是,你就终于修练到难得的糊涂境界了。“难得糊涂”式的犬儒主义无异于精神的自我阉割。它是对理智的背叛,对聪明的背叛。

  9、从人文精神讨论谈起

  前几年,国内知识界兴起了一场有关人文精神的大讨论。
  人文精神问题的提出,是因为一些年轻的知识分子痛感于人文精神的失落:商业大潮的冲击,大众文化的勃起,使人文知识分子顿时间失去了位置,失去了影响,失去了尊重,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语言。此论一出,在知识界立即引起相当的共鸣。也有人提出异议,他们反问,人文精神难道在过去果真高扬过吗?市场经济的发展,意识形态的淡出,社会生活包括文化本身的的多元化,难道不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为什么当它们开始成为现实时我们又要拒绝,又要抱怨呢?在世俗化的现代社会,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处于中心位置,因此,知识分子不应该再怀抱精英心态,再幻想着当时代英雄,而必须安于边缘,甘于本份。另有一些论者则从不同的角度对这场讨论发表评论。他们指出,人文精神的倡导者往往把矛头指向世俗化、商业化或大众文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专制主义这一政治现实。更有论者提醒人们,要注意到这场讨论的形而下方面,尖锐地批评了“嘲笑道德嘲笑理想嘲笑精神”的虚无主义、犬儒主义。
  人文精神讨论涉及到许多问题。这里,我只打算就其中几个问题略加评论。
  首先我要指出,产生于九十年代的人文精神失落感,其参照系乃是八十年代(确切地说,是从七十年代末到八九这段时期)。事后回顾不难发现,八十年代不愧为自四九年以来中国大陆人文精神最为高扬的时期。正是在这段时期,大量的人文知识分子成为时代英雄。这不足为奇。我们知道,共产国家是意识形态统治的国家。共产党以一种包罗万象的意识形态对整个社会进行全面彻底的控制。在这里,每一种控制和压迫都假借理论的名义,因此,每一种挑战和反抗也不得不首先是理论的挑战和反抗。如果我们把批判精神定义为知识分子的基本特征,那么,他的黄金时代就正该是意识形态统治社会的后期,知识分子批判作为专制基础的意识形态,他瓦解了那套意识形态,从而也就瓦解了专制统治(说明:这里所说的知识分子,不是指身分或职业,而是指社会角色。故而包括了那些未受过高等教育也不是从事脑力工作的持不同政见者)。在八十年代席卷整个共产世界的民主大潮中,知识分子扮演了先锋和领袖的角色。知识分子在这一时期所发挥的重大作用,恐怕只有西方历史上的启蒙时代可相比拟。
  正象医生的重要性在于使自己的存在变得不重要,同样地,以消解意识形态魔性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其重要性也不可避免地会随着其使命的完成而下降。譬如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前苏东各国,知识分子很是风光了一阵。作家当上总统,诗人成了部长,教授被选为议员,在国会大厦里充斥着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严肃的政治性书刊风行一时。这在当年都是很普遍的现象。不过这种情景通常不会持续得太久。这也难怪,既然知识分子所批判的专制怪物已然寿终正寝,他们倡导的基本原则已然被公众接纳并铸入体制,他们的历史作用也就告一段落。例如此前饱经磨难的异议人士,他们顶上的道义光环每每会随着政治迫害的终结和政治悲情的消退而逐渐失色。当民主从理念变为运作,行动人脱颖而出,理念人则可能脱离中心而成为背景。好象看电影,观众注目的是演员,编剧则被忽视。民主政治是凡人政治或曰庸人政治,曲高和寡在所难免。所以,许多最早鼓吹自由民主理念的人,待到自由民主实行后倒很容易感觉落寞。这里还不说商业化与大众文化的影响。
  那么,中国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应该说,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在九十年代的失落感实际上包含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方面的问题与上面所说的情况类似。在八十年代,一部在纯学术纯艺术领域中突破原意识形态框架的作品都可以在学术圈艺术圈之外的广大公众中引起轰动,这在九十年代就几乎不可能,因为原意识形态已经从这些领域中溃败撤离了。在这里,知识分子是因为他们的胜利而落寞。另一个问题则全然不同。在中国,政治专制依然存在,这个被八十年代知识分子批判的主要目标依然存在。照理说,知识分子的英雄戏还没唱完,怎么就被抛向边缘了呢?当然,这是因为政治专制政治高压。在中国,人文精神的高扬期与失落期是以六四分界的,这本身就给出了答案的线索。
  然而,答案的线索还不是答案。不错,六四事件压下了一批知识精英,但是,知识界的批判并未因此偃旗息鼓。仔细检索九十年代大陆的公开出版物可以发现,宣扬自由化的文字未必少于八十年代,其深度力度未必不如先前,甚至多有过之。异议人士的批判抗议之声连绵不断,而且比六四前更加鲜明。老百姓的“什么话都敢说”的情况并没有衰减,而且更尖锐、更普遍——如今,连不少共产党的干部也都在指名道姓地批评共产党了。甚至当局对思想的控制似乎也比八十年代更弱而不是更强。许多在八十年代遭禁挨批的观念,到了九十年代反而显得稀松平常,通行无阻(例如人道主义的观念)。现在,不少知识分子和异议人士的感慨是:并非我们不敢批判,并非当局压制得太严,问题是如今的听众数量较六四前大为减少,我们的呼声缺少广泛的回应,别人都忙着下海挣钱奔小康去了。无怪乎一批论者要把矛头指向商业化世俗化及大众文化了。
  我并不否认经济大潮的冲击。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起了新一轮经改热潮,这确实转移和减轻了政治专制所面对的压力。但我要指出的是,导致自由呼声缺少回应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泛滥成灾的虚无主义和犬儒心态。这是六四事件留下的最恶劣的后遗症。

  10、自由民主理念——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八九民运是一场伟大的的理性抗争。在八九民运遭到暴力镇压之后,一些学生忿忿地说:“你们说不过我们,我们打不过你们。”理性胜了——有理说赢了无理;但是,理性又败了——理性输给了暴力。在八九民运中,示威者赢得了极为广泛而热烈的支持,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硬是让自发组织起来的百万民众生生地挡在外面开不进来。这时候,人们深信理念是有力量的,理性是有力量的,思想能够瓦解刀枪,征服刀枪。然而,六四屠杀残酷地镇压下了民众的抗议。六四屠杀的直接后果是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愤慨。“失人心者失天下”,人们相信这样一个杀人的政权绝不可能维持长久。而后紧接着发生的苏东巨变进一步加强了人们的这一信念。可是,几年过去了,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中共政权没有垮台,它依然立在那里。这不能不使许多人感到沮丧,感到失望。这就引出了六四的另一个后果:许多人因此而失去了对理念、对理性的信仰。不管我们如何反复论证说明六四的结局绝非必然,以期在人们心中重建对理性抗争的信仰,可惜的是,多数人一时间不会这么想,他们更容易从那一震撼中得出一个简单化的结论:思想打不过刀枪,理性敌不过暴力。
  什么是信仰?信仰不只是认知,信仰更是意志。信仰某种理念不仅意味着你知道那种理念是好的,是对的,而且还意味着你要身体力行,你要兑现这种理念。理念、理性之所以有力量,就在于人们信仰它实行它,否则就没有力量。自由民主这套理念,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现在的问题正在于,虽然从认知的角度,许多人仍然认为自由民主是好东西,但是他们不再信仰,不再参与,不再身体力行。他们陷入了犬儒式的悲观主义,一种循环论证的自我实现的悲观主义:因为他们不相信自由的理想可以实现,所以他们不去为理想而努力,所以理想当然就不会实现,所以他们就更不相信,所以就更不努力,所以就更不相信,所以……所以……。他们知道现实是丑恶的,但因为现实是现实,他们不认为他们能够改变,所以还是接受了现实。他们知道理想是美好的,但因为理想只是理想,理想在现实中不存在,行不通,总是碰壁,所以放弃了理想。一旦人们放弃了理想,他们也就不愿意再去倾听理想的呼声。他们觉得那都是空谈,毫无用处,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一位在大学教书的朋友告诉我,过去,他在讲坛上阐述自由理想,堂堂暴满;现在他在课堂上讲同样的内容,却听者寥寥。“现在的年轻人太实际了”,他说。“不,”我说,“是现在的年轻人太犬儒了。”年轻人变成犬儒实在是最可悲之事,他们还不曾追求,就已然放弃;他们还不曾长成,就已经衰老;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
  我们讲启蒙,告诉人们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里暗含的前提是,一旦人们认识到善,他们就会从善,认识到恶就会抗恶。但是启蒙对犬儒们似乎是没有意义的。犬儒是不分善恶的,但他不是不知善恶。犬儒是知善而不善善,知恶而不恶恶。有些犬儒还走得更远。他们不但不反对恶,他们还要迎合恶,只要恶有权有势。他们变得很势利。其实犬儒本来未必全是势利,但是既然他抹杀了善恶是非,结果到头来只剩下了势利。有的犬儒富于进攻性。他们不只放弃理想,还要反过来嘲笑理想。说来也是,给别人奋斗泼冷水的人,往往不是从没奋斗过的人,而是那些自己也曾奋斗过、但遭受挫败后放弃了奋斗的人。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不再奋斗了,看见别人还在奋斗就去嘲笑。这多半是以攻为守,嘲笑别人的奋斗是为了辩护自己的不奋斗。犬儒的嘲笑也有他自己的逻辑。犬儒既然不承认理想只承认现实,他就会把别人不顾在现实中碰壁而执意追求理想视为“傻冒”。尤其是在现今的中国:过去,共产党实行“全面专政”,“三面架机枪,只准走一方”,给个人留下的出路太窄;如今却是“一面架机枪,可以走三方”,只要不挑战政治上的专制权力,干什么都行。你偏偏要朝枪口上撞,不是“傻冒”是什么?人生苦短,大家都受了半辈子穷,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大发其财的机会,为什么非要争什么自由民主不可呢?
  顺便反驳一种说法。不少人认为,现今中国大陆的民运难以开展,是因为经济改革取得实效,民众富了起来,物质主义泛滥,冲淡了政治上的追求,知识分子也获得了更多的空间和相对的自由,所以对现状也比较满意。此论似是而非。回想八九民运爆发之前,经济改革不是也搞得不错吗?那时还是经改的蜜月期,人人有糖吃,无非有多有少,还不象现在,上千万工人下岗,几家欢乐几家愁。至于知识分子的处境,那时正是高峰期,自我感觉普遍良好。八九民运的爆发,在民众方面来说,如第7节所言,主要是得陇望蜀期望提升的结果,而不是绝对剥夺相对剥夺的产物。这反过来也就说明了,现在民运的低落,是因为政治理想政治热情遭受严厉打压被冷冻被放弃,不是因为人们利益的满足而是因为期望的收缩,不是因为物质主义的泛滥而是因为犬儒主义的蔓延。

  11、玩主式的犬儒主义

  密尔说专制使人冷嘲,鲁迅说,在中国,专制使人麻木。冷嘲大概总比麻木好。可见我们也在进步。犬儒一词,许多人感到陌生,若说起“玩主”,大家就熟悉了。其实,玩主就是犬儒。
  前些年,以王朔作品为代表的调侃文学风靡一时。我们知道,作家大于作品,作品大于观念,对作品的诠释又大于作品本身。这里,我们不讲王朔,也不讲王朔的作品,只集中讲王朔作品的走红这一社会文化现象。学者专家已经发表过许多意见,其中不乏破的之语。有学者指出,王朔作品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出现,但是作为一种玩主思潮在北京走俏,有特定的背景,实际上反映了九十年代初弥漫于整个社会上下的玩世不恭的虚无感。有人提到了“弥漫社会底层的无可奈何的失败主义情绪”。这就点到了六四。很明显,犬儒主义是在理想主义惨糟失败后发生的。玩世不恭的心态是在严肃的追求横糟蹂躏后发生的。巨大的精神压力会使人深感疲惫,摆脱疲惫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扔掉精神再付之一笑。为什么要“躲避崇高”、“渴望堕落”呢?因为“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就没有人把你当人看,你就痛快了,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坎”(王朔小说语)。阿Q每遇挫败,要么精神胜利,要么自轻自贱,两法都有解脱之效。其实,不只是阿Q,就连一些执着的理想家在碰壁之后也常常要自嘲一番的,自嘲就是自疗。若置身于旁观者的地位,要嘲笑别人的碰壁就更容易。因为庄严与可笑本来就只有一步之差。
  玩主多刺。但刺有两种,“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则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因为犬儒之刺,读后“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鲁迅语)。玩主的冷嘲热讽,是连澡盆带孩子。它使官方的说教显得可笑,同时也使严肃的抗争显得可笑。但是权势是不在乎你嘲笑的。这话看来费解:如果有了“笑骂由人笑骂”,这不是有了舆论监督了吗,怎么还能“好官我自为之”呢?罗素说:“自由思想与强烈批评的时期容易发展为暴力时期。”这话也费解。其实两句话都涉及到一个同样的背景,那就是犬儒主义流行病。当权力遭到自由批评从而失去传统信仰的支持,如果它不是转化为基于新信仰的权力,就变成赤裸裸的暴力。暴力统治意味着民众在政治上的消极冷漠,意味着普遍的犬儒。在暴力统治下,即便有自由批评也不足以形成与论,即便有舆论也不足以形成政治力量。所以暴力不在乎有人批评,因为它本来就是强加于人而并不需要人们的认同。你骂你的,我干我的,你能奈我何?另一方面,澡盆经摔而孩子不经摔。犬儒嘲笑权势,于权势无甚大碍,犬儒嘲笑抗争,却对抗争有大伤害,因为抗争的力量端在于道义,端在于赢得人们的支持同情。
  犬儒揭穿中共的真面目,但那不等于犬儒要成心和中共过不去,因为犬儒认为换上别人也不会有什么差别。犬儒对民运同样不以为然。他认为民运无非是想取而代之。当中共镇压民运时,犬儒的态度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谁也不帮。”这其实是答非所问。因为我们并不是要求你反过来帮助民运镇压中共。我们只要求你说个公道,谁也不准镇压谁。争自由争民主不是打天下坐天下,犬儒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两者混为一谈。

  12、避世型犬儒与愤世型犬儒

  当今中国,还有两种犬儒主义,一是避世型,一是愤世型。
  专制之下有避世心态实不为怪。所可怪者,是今天的避世者每每以自由派自居,甚而以自由主义相标榜。
  九零年底,我写了一篇提为《自由主义思潮在中国之命运》的长文,其中论及伯林(Isaiah Berlin)提出的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两种概念,后来有位美国朋友试图把他译成英文。我读英文译稿,发现译者——看来他不熟悉伯林的哲学——把消极自由(negative liberty)和积极自由(positive liberty)译回英文时,译成了passive liberty和active liberty。这一误译使我想到,也许,把negative liberty和positive liberty译成否定性自由与肯定性自由更为妥当,因为“消极”一词容易使人联想到“被动”的意思上去。近几年来,国内学人也对两种自由概念发生了兴趣。果然有一些人望文生意,把消极自由当成了躲避现实的同义词(这是否与道家传统有关?)。以前读毛泽东的《反对自由主义》,见他把什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都当成了自由主义,只觉得荒唐可笑,殊不知还真有人去认同这种毛氏的“自由主义”。譬如,有人主张“撤离广场,退回书斋”,有人要求“历史的缺席权”;不少人对现在流行的政治冷感大加称赞,主动提倡老百姓“莫谈国事”;有人说,既然自由主义认为管得罪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那么,人民最不关心的政治就是最好的政治。上述种种观点都出自所谓自由派知识分子之口,都冠以自由主义之称。这哪里是自由主义?这是遁世主义,是犬儒主义。
  愤世型犬儒看上去不象犬儒。愤世嫉俗者是孤高自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自己坚持理想,只是觉得世人都太俗太劣,要和世人打交道获得胜利,你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是说,愤世嫉俗者认为,要使理想的目的取得成功,你不得不采取很多不理想的手段,这就有可能滑向犬儒了。譬如,理想主义者鲁迅讲过:“前年,我作了一篇短文,主张落水狗还是非打不可,就有老实人以为苛酷,太欠大度和宽容;况且我以此施之人,人又以报诸我,报施将永无了解的时候。但是,外国我不知,在中国,历来的胜利者,有谁不苛酷的呢。取近例,则如清初的几个皇帝,民国二年后的袁世凯,对于异己者何尝不赶尽杀绝。只是他嘴上却说着什么大度和宽容,还有什么慈悲和仁厚;也并不象列宁似的简单明了,列宁究竟是俄国人,怎么想便怎么说,比我们中国人直爽的多了。但便是在中国,在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凡有大度,宽容,慈悲,仁厚等等美名,也大抵是名实并用者失败,只用其名者成功的。然而竟瞒过了一大群傻子,还会相信他。”
  从这段话,我们多少可以看出鲁迅在晚年为什么会同情共产党,可以看出毛泽东为什么会把鲁迅谬比知音。我们还可以看出鲁迅的某些观点(如“痛打落水狗”的观点)为什么会在文革中被利用滥用,起到很恶劣的效果。这就是鲁迅思想中暗含的犬儒主义。这种犬儒主义不相信宽容仁慈一类政治美德,准确地说,那是由于痛感到宽容仁慈一类美德在现实政治中是那样的无能、无力,故而在愤激之下将之抛弃,走向犬儒。
  这又涉及到信仰的问题。信仰还有一层意思。当我说我相信理性时,那不仅意味着我自己有理性,我自己要遵循理性行事,那还意味着我相信别人也有理性,别人也会遵循理性,那还意味着,我认为合理的别人也会认为合理,这就叫“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八九民运中,挡军车的市民们何尝不知道肉体抵不过枪炮,他们无非是相信解放军也是人,也有良心也明事理而已。所谓六四事件摧毁了人们对理性的信仰,那首先是让许多善良者失去了对他人的信任,进而是让一些坚持抗争者失去了对一般民众的信仰。由此产生了对理性抗争方式的怀疑。于是,有人重新提出了暴力抗争的主张。当然,以暴抗暴未必总是导致以暴易暴,正如暴力主张未必就是犬儒主义。不过,在这两者之间确实可能有着某种关联。如第4节所讲,革命者决心诉诸暴力,那不仅表明他们对统治者不抱幻想,同时也表明他们对人民深感失望。这就很难和他们声称的民主理想相一致。这里就暗含着犬儒主义的因子。

  13、理论的犬儒化

  进入九十年代以来,由于官方意识形态的破产,各种非官方思潮应运而生。按照陈奎德在《迎接新诸子时代》一文中的归纳,当今中国,较有影响的政治思潮即有十四种之多,它们包括民主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宪政派、经李泽厚解释过的“经典马克思主义”、崔之元等的“第三条道路”、新马克思主义、新儒家、基督教民主主义、三民主义、新保守主义、太子党纲领的“国家主义”、强权政治现实主义、邓力群等的毛主义以及反西方主义的极端民族主义。上述各种思潮,大多数已经脱离了、至少是部份地脱离了官方意识形态的轨道。有的虽然沿用了官方意识形态的概念和框架,但其内容却和官方不尽一致,如李泽厚式的“经典马克思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有的虽然是为中共一党专政之现状作辩护,如新保守主义,但却完全抛弃了马列那一套术语,转而从柏克、严复和哈耶克一类所谓“资产阶级”学者那里寻找理论依据。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列举的多数思潮都并不否定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等基本价值。譬如言论自由原则,如今已很少有人公开反对。所谓“不给反革命言论以言论自由”这套谬论早就被驳得体无完肤,甚至连中共当局也不得不从刑法中删除了“反革命罪”。照理说,现在既然有如此众多的思潮在言论自由问题上达到共识,因而它们可以、也应该汇集为一股要求言论自由、反对因言治罪的强大压力,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翻阅新诸子的大作,我们发现,许多论者对言论自由一事要么只字不提,要么虚晃一枪,轻轻带过。这不能不使人怀疑他们对言论自由原则以至对各自主张的学说究竟有没有严肃的承诺,到底当不当真。
  我们知道,中共官方的马克思主义一向是犬儒式的马克思主义,它只利用马克思主义而不忠于马克思主义。官方从来只在马克思主义中摘取和夸张对自己有利的部份,回避和抹杀对自己不利的部份。如今知识界流行的种种“主义”,不少也犯有同样的毛病。某些论者根本不管理论的完整性或逻辑性,只捡掌权者爱听的话说。例如有人大声疾呼要强化国家能力,这主张孤立的看也无大错,因为今天中国政府的问题,一方面是管了不该管的,另一方面是该管的没管了,可是这批进言者只讲后一方面不讲前一方面,只讲政府要有效不讲政府要有限。新保守主义者频频引用柏克、严复的言论,但只引用他们维护权威的言论,不引用他们维护自由的言论。极端民族主义派只抨击来自外国的自由民主理念,不批评同样是来自外国的马克思主义和一党专政。
  说到中国知识界的犬儒病,有些后现代派可谓突出一例。乍一看去很奇怪,后现代派在西方本属激进派,引进中国却成了保守派的同盟军。这当然和后现代派本身有关。粗略地说,后现代理论和马克思理论相似,它们都是源于西方文明而又反对西方主流文明,因此不难被借来作抵制西方自由民主理念之用。再说,把西方的后现代理论硬搬到仍处于前现代的中国,也很容易导致桔逾淮而为枳的荒诞效应。更重要的是,中国的后现代派(当然不是全部)和西方的后现代派其实不是一回事,后者是理想主义,前者却是犬儒主义。中国的后现代派热衷于揭露西方自由民主的虚伪性,它并不是只批判西方社会的现实,它连带着也要否定自由民主的理想,一旦理想被否定,再坏的现实也就得到了原谅。中国某些后现代派的逻辑是,既然西方社会也没有真正的自由民主,所以我们中国没有自由民主也就不足为病;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充其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那么,我们又何必非要对中共这只黑乌鸦过不去呢?
  以上,我对知识界的犬儒病作了一番剖析。这并不等于说唯有知识分子才害了犬儒病,也不等于说别人的犬儒病全是让知识分子给传染的。犬儒病是整个社会的流行病,知识分子不过是患者之一,其症状也未必此别人更严重。只因为知识分子要发议论,写文章,从而留下了证词,因此为我们分析批评提供了素材。正因为他们的这些议论反映了社会上的普遍心态,所以才值得我们格外重视。

  14、关于假装服从的政治游戏

  据说,近几年知识界有人提出一个口号,叫“背对当局”(这使我想起七十年代初期成都人流行的一句话:“理他算输”)。这当然是号召人们抵制专制政权,不过是用消极的方法抵制。应该承认,今日中共专制统治已较先前大为松懈。政府表面上号令天下,什么都管,但事实上,下面的人却往往另搞一套,遇到红灯绕着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面只要不公开挑战,政府也就眼睁眼闭。这就造成了所谓“共产党在装模作样的统治,老百姓在装模作样的服从”这一状态。于是有人提出,既然向专制当局正面抗争会招致镇压,为什么非要正面抗争不可呢?表面上敷衍它,实际上不理它,难道不更明智吗?有人甚至宣称,今日中国,由于有越来越多的人采取了这种态度,共产党专制实际上已经徒留躯壳,逐渐消解于无形了。相比之下,自由派知识分子的不懈呼喊,民运人士的艰苦抗争,反而没起到多少实际的作用。
  这种观点带有明显的犬儒味。它试图让我们相信不争就是争,而且还胜过争。看来论者有所不知,在历史上,象这种“装模作样的统治-服从”的格局其实是中国专制统治的常态。正如白鲁洵(Lucian W.Pye)指出的那样:“中国统一性的秘密在于朝野双方共同装模作样,这就掩盖了双方的实力与局限。不论是在帝国时代还是在共产党时代,中国的政府一直做出享有全权的外观,但在实际上,政府贯彻落实政策的权力始终是相当有限的。与此同时,中国的社会则自行其是,几乎不向政府提什么要求,从而维持政府享有全权的假象。这样,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倾向于保持一定的距离,装出和谐共处的模样。”简而言之,中国专制政治的特点本来就是“政府在装模作样的统治,老百姓在装模作样的服从”。
  中国的专制统治,除了在某些特殊阶段,例如毛泽东时代的某些阶段,“无产阶级专政”落实到每一个工厂、公社、街道、学校等最基层,再加上狂热的“群众专政”,整个社会确实会象奥威尔笔下的《一九八四年》那样,形同一个大监狱,“最高指示”能一竿子插到底,地方与个人毫无转圜变通的余地(其实严格说来也不尽如此)。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中国式的专制都有其松动活泛的一面。最高当局的指示和政策固然不容批评,但它们通常都很含糊笼统,从而使得下面的人可以通融处理,便宜行事。即便有了明确的法令,但很少严格执行。专制制度本身是僵硬的,唯其如此,在实践中它不能不保留几分灵活,否则它就会因弦绷得太紧而易于断裂。这和传统的大家庭颇为类似。老话说:“不痴不聋,难为阿家翁。”统治者如同大家长,倘若事事较真,不给下面的人留余地,势必会和下面发生直接冲突,到头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这是就统治者方面而言。至于在被统治者方面,他们当然要努力谋求自己的利益,而且一般也总是能够谋求到一定的利益,但通常不是采用公开地、理直气壮地坚持自己正当权益的办法,而是阳奉阴违,尽量利用钻空子、打马虎眼一类办法。和统治者有了矛盾,有了问题,靠下面说情,靠打通关节,靠贿赂拉拢,不是去谈判对话,不是去对簿公堂,不是去向政府施加压力。象“遇到红灯绕着走”这句话,固然是表明人们可以通过迂回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某些目的,但它同时也意味着人们避免触犯专制者的权威,从而承认了专制者的权威。在这里,你可以说统治者的专制是很表面的,但它毕竟是在专制。你可以说老百姓的服从是装样子的,但它终究是服从。专制并不因此而被消解,相反,由于缺少正面的挑战,专制才得以苟延维系。
  且以言论自由为例。今日中国,如一般人所说,言论的自由度已经相当宽大。“自由度”一词容易使人以为自由主要是个量的问题,其实自由主要是个质的问题。风筝飞得再高也是不自由的,小鸟飞得再低也是自由的。现在,普通人在下边发发议论,甚至骂骂共产党,当局也不来管不来抓。可是,不来管不来抓是一回事,不能管不能抓是另一回事。就在最近,仍有一批异议人士遭到当局逮捕关押,社会上并未对此发出强大的抗议之声,更未能予以有效制止。可见中国仍未实现言论自由。一个国家有没有言论自由,不在于当权者愿意对不同政见容忍到什么程度,而在于当权者是否有权力去压制不同政见。只有在人们学会了抵抗权力对言论的干涉企图时,真正的言论自由才得以实现。这就要求我们不能满足于怎样巧妙地从网眼里钻过去,而必须致力于粉碎那张专制之网。
  当然,软性的专制总比硬性的专制好。人们能够在假装服从之下自行其是,既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没有积极意义的。问题是我们不能把这种积极意义估计过高。如果我们把这套假装服从的游戏玩得上了瘾,反把正面抗争视为迂腐、愚蠢或多余,那么,专制的终结,权利的确立,法治的实行,自由民主制度的实现也许就遥遥无期了。

  15、犬儒式的自欺欺人

  和上节讲到的问题类似,犬儒病的又一表现是,在实现自由民主的过程中,夸大自利行为的意义,否定理念和理想主义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有人提出,既然自由民主这套制度是立足于个人利益之上,因此,只要大家追逐自利,无须多少理想主义精神,到头来也会自然而然地演化出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秩序,市场经济的秩序可以这样演化而成,政治民主的秩序也可这样演化而成。按照这种观点,自由民主制度无非是一套关于不同利益冲突碰撞的游戏规则而已,因此,只要现实中存在着不同利益的冲突碰撞,彼此冲来撞去,这套游戏规则就自然会慢慢建立起来了。譬如说,共产国家的权力结构本来就具有某种民主的外貌,全国人大就相当于民主制中的议会,有人便根据“屁股决定脑袋”的逻辑,期待人大因出于自利而致力于扩充自身权力,无意之中造成权力的分立与制衡局面。
  在民主运动正面攻坚屡攻不克的情况下,上述观点不免令人宽慰。考虑到在现实生活中常有“不虞效应”发生,“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正打歪着,歪打正着,上述观点甚至还显得有几分可信。不过,我对这种观点深表怀疑。道理很简单,打从远古以来,人们就一直是追逐自利的,为何不曾早早地就演化出自由的秩序、公正的秩序?何以在世界上竟还有专制的秩序、压迫的秩序存在?正因为人们一向是追逐自利的,所以才导致了彼此间的碰撞冲突。这种碰撞冲突的结果,并非总是导致自由而公正的秩序。它也很可能是导致一方对另一方的压迫,另一方对一方的臣服。除非人们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时,也承认别人的自利,或者反过来说,除非人们在自己的利益横遭侵犯时,敢于不惧风险起而抗争,否则就不可能形成公正的秩序而只能形成压迫的秩序。说到游戏规则,游戏规则也可以有两种。知青为上大学而相互竞争。建立严格的高考制度,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一种规则;凭特权,开后门,或者像张铁生那样交白卷,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同利益的冲突碰撞确实可能逐渐地形成一套游戏规则,但是那不一定自然而然地是一套好规则,它很可能是一套坏规则。除非我们坚持正确的理念并为之不懈的奋斗,否则我们不可能得到我们需要的好规则。
  以现今中国的情况为例。许多中共官员利用特权贪污腐败,化公为私。尽人皆知,唯有消除特权,实行法治,才能确保民众的利益。这就要求民众起来投入结束一党专政的斗争。可是投入反专制的斗争又是有极大风险的,它很可能招致残酷的镇压,到头来会蒙受更大的损害。因此,如果仅仅是出于自利的动机,你也许会认为还是放弃抗争,转而跟在别人后面也多少捞上一把才更保险,更实惠。如果大家都放弃公正的要求,只是去追逐被权势者榨取后剩下来的一点可怜的利益,我们又如何能得到一个自由而公正的秩序呢?由此可见,在促成制度转型的过程中,我们必须要有理想主义,要有英雄主义。
  从表面上看,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意味着敢于为了赢得更大的利益而甘冒失去仅有利益的巨大风险,这好象是自相矛盾,好象和赌博差不多。问题在于,当我们反抗强权,我们不仅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我们首先是为了赢得自由,赢得公正,赢得自尊。这是比单纯的物质欲望更重要、也更富人性的东西。
  以上批评到的那些观点,它们都没有放弃对理想的向往,但却放弃了为理想的斗争,以为理想社会的实现可以不经过为理想的艰苦奋斗。这显然是犬儒式的自欺欺人。当人们出于挫折、沮丧,或出于恐惧、诱惑,脱离了为理想而奋斗的行列,又不愿意被别人视为背叛理想,他们就会说他们正在“曲线救国”,争辩说不抗争倒比抗争还有效果。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会自己掉下来,用不着再去跳。
  在论及自由民主制度实现的各种条件时,学者们提到了许多因素,例如经济的发展,教育的普及,中产阶级的兴起,以及诸如此类。这些因素无疑都是有利的,但经验证明它们并不一定都是必要的。我更愿意强调理念,强调理想,强调抗争。没有自由理念,就没有自由社会;没有民主派,就没有民主制。

  16、克服犬儒,战胜专制

  如前所言,在共产专制统治的末期,协同这种统治的心态只剩下犬儒主义,因此,只有克服了犬儒主义,我们才能战胜专制。众所周知,顺民与暴民本是同一枚钱币的两面。因此,只有克服了犬儒主义,我们也才能保证平稳的制度转型。
  犬儒病是心理病。指出它的病症,分析它的成因,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它的治疗。犬儒常常不肯承认自己是犬儒。他们每每要编造出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或说词,把犬儒心态予以掩饰,予以合理化。这使得治疗犬儒病变得很复杂,但也因此而成为可能。正因为大多数犬儒都不能心安理得地当犬儒,所以,指出他们害了犬儒病就可能会激励起他们去克服它。
  此外,分析犬儒病的成因也很重要。一般人总是由于理想在现实中碰壁才对理想失去信心的,这就要求我们对理想碰壁的原因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注意:在这里,我们一定要排除那些貌似深刻实则空洞的解释。例如把八九民运的失败归因于中国人的整体的劣根性,归因于共产党本质的邪恶性,或者是归因于我们的传统、我们的祖先的劣根性。既然这类劣根性按定义就是极难改变的,起码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极难改变的,那岂不意味着中国民运至少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几乎不可能取得成功吗?除非我们让人们相信,民运的失败不是注定的,相关因素的变化消长是可以较快就得到改进的,否则我们如何能让人们恢复信心?六四后不久便有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这话的人忘记了,中共政权自四九年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危机,恰恰就是让秀才们给促成的。问题不在于是否一定会由知识分子充当变革的主角,问题在于能否以理性、以理念作主导,问题在于是否还对理性有信心。
  犬儒由于自己无信仰,也常常怀疑别人有信仰。一个自愿为信仰献身的人,其本身的存在就证明了信仰的真实。这就是说,榜样具有治疗犬儒病的功效。
  不过,有些犬儒病入膏肓,一般的治法恐难奏效。他们不相信能治疗,所以拒绝接受治疗。他们不相信讲道理,所以你讲的道理他们听都不听。榜样对他们也无疗效。他们正是因为看到理想主义者没有好下场才变成犬儒的,所以,那些为了理想受苦受难的榜样很可能只会成为他们犬儒主义的证明:“你看,他倒霉了吧。”这就需要另一味药——成功。应该看到,现今犬儒病的流行,正是先前失败留下的苦果,是巨大创痛的滞后反应。理想主义者不能一味地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我们必须力争在现实中赢得成功,从微小的成功开始,并不断的积累成功,然后以我们的成功去治愈他人的犬儒,然后再以更大的实力去赢得更大的成功。
  再有就是时间。不错,时间会导致遗忘,遗忘当年的痛苦,但同时也遗忘当年的恐惧。人心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它不会长久的沉沦。更不必说还有新陈代谢,专制对人心的扭曲是后天的,它并不能遗传;灵魂的自由却是先天的,每一次新生就是一个开端,就是一种希望。

星期四, 二月 15, 2007

如何避免学术不端行为--方舟子

学术研究是由人来做的,像人类的其他行为一样,学术研究会出现种种错误。这些错误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限于客观条件而发生的错误。这类错误难以避免,也难以觉察,随着科学的进步才被揭示出来的,犯错误的科研人员没有责任,不该受到谴责。一类是由于马虎、疏忽而发生的失误。这类错误本来可以避免,是不应该发生的,但是犯错者并无恶意,是无心造成的,属于“诚实的失误”。犯错者应该为其失误受到批评、承担责任,但是是属于工作态度问题,并没有违背学术道德。还有一类是学术不端行为。这类错误本来也可以避免,但是肇事者有意让它发生了,存在主观恶意,违背了学术道德,应该受到舆论谴责和行政处罚,乃至被追究法律责任。

学术不端行为是指违反学术规范、学术道德的行为,国际上一般用来指捏造数据(fabrication)、窜改数据(falsification)和剽窃(plagiarism)三种行为。但是一稿多投、侵占学术成果、伪造学术履历等行为也可包括进去。学术不端行为在世界各国、各个历史时期都曾经发生过,但是像中国当前这样如此泛滥,严重到被称为学术腐败的地步,却是罕见的。这不仅表现在违反者众多、发生频繁,各个科研机构都时有发现,而且表现在涉及了从院士、教授、副教授、讲师到研究生、本科生的各个层面。由于中国高校缺乏学术规范、学术道德方面的教育,学生在学习、研究过程中发生不端行为,经常是由于对学术规范、学术道德缺乏了解,认识不足造成的。因此,对学生——特别是研究生——进行学术规范、学术道德教育,防患于未然,是遏制学术腐败、保证中国学术研究能够健康发展的一个重要措施。

不同研究领域的学术规范、学术道德有共同的特点,但是在某些细节上也存在差异。本文主要针对的是理工科领域,特别是生物医学领域的学术规范和学术道德问题。

数据的处理

研究结果应该建立在确凿的实验、试验、观察或调查数据的基础上,因此论文中的数据必须是真实可靠的,不能有丝毫的虚假。研究人员应该忠实地记录和保存原始数据,不能捏造和窜改。虽然在论文中由于篇幅限制、写作格式等原因,而无法全面展示原始数据,但是一旦有其他研究人员对论文中的数据提出疑问,或希望做进一步了解,论文作者应该能够向质疑者、询问者提供原始数据。因此,在论文发表之后,有关的实验记录、原始数据仍然必须继续保留一段时间,一般至少要保存5 年,而如果论文结果受到了质疑,就应该无限期地保存原始数据以便接受审核。

如果研究人员没有做过某个实验、试验、观察或调查,却谎称做过,无中生有地编造数据,这就构成了最严重的学术不端行为之一——捏造数据。如果确实做过某个实验、试验、观察或调查,也获得了一些数据,但是对数据进行了窜改或故意误报,这虽然不像捏造数据那么严重,但是同样是一种不可接受的不端行为。常见的窜改数据行为包括:去掉不利的数据,只保留有利的数据;添加有利的数据;夸大实验重复次数(例如只做过一次实验,却声称是3次重复实验的结果);夸大实验动物或试验患者的数量;对照片记录进行修饰。

近年来人们已习惯用图像软件对图像数据进行处理绘制论文插图,因此又出现了窜改数据的新形式。例如,由于原图的阳性结果不清晰,就用图像软件添加结果。如果没有窜改原始数据,只是通过调节对比度等方式让图像更清晰,这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添加或删减像素,则是不可以的。

论文的撰写

在撰写论文时,首先要避免剽窃(或抄袭,在本文中,我们对剽窃和抄袭二词的使用不做区分)。剽窃是指在使用他人的观点或语句时没有做恰当的说明。

许多人对剽窃的认识存在两个误区。第一个误区是,认为只有剽窃他人的观点(包括实验数据、结果)才算剽窃,而照抄别人的语句则不算剽窃。例如,有些人认为,只要实验数据是自己做的,那么套用别人论文中的句子来描述实验结果就不算剽窃。也有人认为,只有照抄他人论文的结果、讨论部分才算剽窃,而照抄他人论文的引言部分则不算剽窃。这些认识都是错误的。即使是自己的实验数据,在描述实验结果时也必须用自己的语言描述,而不能套用他人的语句。引言部分在介绍前人的成果时,也不能直接照抄他人的语句。

第二个误区是,只要注明了文献出处,就可以直接照抄他人的语句。在论文的引言或综述文章中介绍他人的成果时,不能照抄他人论文或综述中的表述,而必须用自己的语言进行复述。如果是照抄他人的表述,则必须用引号把照抄的部分引起来,以表示是直接引用。否则的话,即使注明了出处,也会被认为构成文字上的剽窃。虽然对科研论文来说,剽窃文字的严重性比不上剽窃实验数据和结果,但是同样是一种剽窃行为。

在看待剽窃的问题上,也要防止采用过分严格的标准。这需要注意3种情形:一、必须对别人的观点注明出处的一般是指那些比较新颖、比较前沿的观点,如果不做说明就有可能被误会为是论文作者的原创。对于已经成为学术界的常识、即使不做说明也不会对提出者的归属产生误会的观点,则可以不注明出处,例如在提及自然选择学说时,没有必要特地注明出自达尔文《物种起源》,在提及DNA双螺旋结构模型时,没有必要特地注明出自沃森、克里克的论文。二、有可能构成语句方面的剽窃的是那些有特异性、有一定的长度的语句,由不同的人来书写会有不同的表述,不可能独立地碰巧写出雷同的句子。如果语句太短、太常见(例如只有一两句日常用语),或者表述非常格式化,例如对实验材料和方法的描述,不同的人书写的结果都差不多,那么就不存在剽窃的问题。三、科普文章和学术论文的标准不完全相同。因为科普文章一般是在介绍他人的成果,即使未做明确说明也不会被读者误会为是作者自己的成果,因此没有必要一一注明观点的出处。科普文章必须着重防止的是表述方面的剽窃,必须用自己的语言进行介绍。

在论文中引用他人已经正式发表的成果,无须获得原作者的同意。但是如果要引用他人未正式发表的成果(例如通过私人通信或学术会议的交流而获悉的成果),那么必须征得原作者的书面许可。

在论文注解中应该表明物质利益关系,写明论文工作所获得的资助情况。特别是如果是由某家相关企业资助的研究项目,更不应该隐瞒资金来源。

论文的署名

只有对论文的工作作出了实质贡献的人才能够做为论文的作者。论文的第一作者是对该论文的工作作出了最直接的、最主要的贡献的研究者,一般是指做了论文中的大部分或全部实验的人。论文的通讯作者是就该论文负责与期刊和外界联系的人,一般是论文课题的领导人,为论文工作确定了总的研究方向,并且在研究过程中,在理论上或技术上对其他作者进行了具体指导。在多数情况下,通讯作者是第一作者的导师或上司,但是也可以是第一作者的其他合作者或第一作者本人。论文的其他作者应该是对论文工作作出了一部分实质贡献的人,例如参与了部分实验工作。

在确定论文的署名时,要注意不要遗漏了对论文工作作出实质贡献的人,否则就有侵吞他人的学术成果的嫌疑。但是也不要让没有作出实质贡献的人挂名。第一作者的导师、上司或赞助者并不等于天然就是论文的通讯作者,如果他们没有对论文工作进行过具体指导,也不宜担任论文的通讯作者或其他作者。论文的合作者应该是对论文工作作出了实质贡献的人,如果只是曾经对论文工作提出过某些非实质性的建议,或者只是在某方面提供过帮助,例如提供某种实验试剂,允许使用实验仪器,或帮助润色论文的写作,那么也不宜在论文中挂名,而应该在论文的致谢中表示谢意。有的国际学术期刊(例如英国《自然》)鼓励投稿者在论文尾注中具体说明各个作者对论文所作的贡献。

论文一般由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撰写初稿,然后向共同作者征求意见。论文的任何结论都必须是所有的作者一致同意的,如果某个作者有不同意见,他有权利退出署名,撤下与其有关的那部分结果。在论文投稿之前,所有的作者都应该知情并签名表示同意。不应该在某个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他列为共同作者。

一篇论文一般只有一名第一作者和一名通讯作者。如果有两个人的贡献确实难以分出主次,可以以注明两人的贡献相等的方式表明该论文有两名第一作者。但是一篇论文有多于两名的第一作者,或有多于一名的通讯作者,都是不正常的现象,会让人猜疑是为了增加一篇论文在评价工作中的使用价值所做的安排。

论文的署名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责任。如果在论文发表后被发现存在造假、剽窃等问题,共同作者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应该以不知情做为借口,试图推卸一切责任。造假者、剽窃者固然要承担最主要的责任,但是共同作者也要承担连带责任。因此,不要轻易在自己不了解的论文上署名。

论文的发表

在有同行评议的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是发布学术成果的正常渠道。重要的学术成果应该拿到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接受国际同行的评议。

一篇论文只能投给一家期刊,只有在确知被退稿后,才能改投其他期刊。许多学术期刊都明文禁止一稿多投或重复发表。一稿多投浪费了编辑和审稿人的时间,重复发表则占用了期刊宝贵的版面,并且有可能出现知识产权的纠纷(许多期刊都要求作者全部或部分地把论文的版权转交给期刊)。如果一组数据已经在某篇论文中发表过,就不宜在新的论文中继续做为新数据来使用,否则也会被当成重复发表。如果在新论文中需要用到已发表论文的数据,应该采用引用的方式,注明文献出处。

先在国内期刊上发表中文论文,再在国际期刊上发表同一内容的英文论文,这种做法严格来说也是重复发表,但是由于有助于促进国际交流,所以也没有必要深究。但是不宜先发表英文论文,再翻译成中文重复发表。

在论文发表之前,不宜向新闻媒体宣布论文所报告的成果。一些国际学术期刊(例如英国《自然》)都规定不应把论文结果事先透露给新闻媒体,否则有可能导致被退稿。

研究者对未发表的成果拥有特权,有权不让他人了解、使用该成果。期刊编辑、审稿人不能利用职务之便向他人透露或自己使用受审论文提供的新信息。但是研究成果一旦写成论文发表,就失去了特权,他人有权做恰当的引用和进一步了解该成果的细节。国家资助的成果发表后应该与同行共享。

学术履历的撰写

学术履历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人能够客观准确地了解、评价你的受教育经历和学术成就,因此应该只陈述事实,不要自己做主观评价,更不要拔高、捏造学历和成果。

国内习惯于把还在攻读博士学位的研究生提前称为博士,但是在正式介绍和学术履历中,不应该把还未获得博士学位的博士研究生写成博士。在履历中应该写明自己获得的各种学位的时间,如果还未获得的,可注明预计获得的时间。

由于美国医学教育属于研究生教育,美国医学院毕业生一般都获得医学博士学位(M.D.),毕业后可以从事博士后研究,这就导致国内医学院毕业生虽然只有学士、硕士学位,也可以以从事博士后研究的名义到美国实验室工作。这是由于中美两国的教育体制不同造成的“误会”。这种特殊的“博士后”不应该因此就在学术履历中声称自己有博士后研究经历,因为很显然,一个没有博士学位的人是不可能做博士后研究的。

在介绍自己在国外的学习、研究经历时,不应该利用中英表述的差异,通过“翻译技巧”来拔高自己在国外的学术地位和学术成就。例如,不应该把博士后研究人员(Postdoctoral Research Fellow)翻译成“研究员”,让人误以为是和国内研究员一样与教授平级的职称;不应该把在国外获得的研究资助称为获“奖”,虽然这类研究资助的名称中有时会用到award一词,但是与由于学术成就而获得的奖励(prize)是不同的。

在论文表中列举自己做为共同作者的论文时应该保留论文原有的排名顺序,不应该为了突出自己而改变论文排名顺序。采用黑体字或画线的方式让自己的名字突出则是可以的。如果一篇论文的共同作者人数较多,不能全部列出,那么应该在列出的最后一名作者后面注明etc,让读者清楚地知道后面还有其他作者未列出来。有的人只把作者名字列到自己为止,又不注明etc,让读者误以为他是论文的通讯作者(按惯例通讯作者是最后一名作者),这是一种误导行为。

在论文表中应该只包括发表在经同行评议的学术期刊上的论文。不应该把发表在会议增刊上的会议摘要(Poster,Meeting Abstract)也列进去充数。如果要列出会议摘要,应该单独列出,或者清清楚楚地注明属于会议摘要。

在列出发表的学术专著时,应该清楚地写明自己的贡献。如果自己只是专著的主编,应该注明“编”或“Ed.”,不要让读者误以为是专著的作者。如果自己只是参与写作专著中的某个章节,也应该注明该章节,而不要让读者误以为是整本专著的作者。

学术不端行为的危害

学术不端行为败坏科学界的声誉,阻碍科学进步。学术的意义是求真,探求真理本来应该是每个学者的崇高职责,诚实也应该是治学的最基本的态度。人类的活动很难找出还有哪一种像学术这样强调真实,学者也因之受到公众的敬仰,甚至被视为社会的良心。如果科学界的声誉由于学术不端行为的频发而受到严重损害,败坏了科学研究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那么必然会阻碍科学的进步,因为做科学研究是需要全社会的支持的,需要有科研资金的提供,需要有一个比较好的科研环境的。没有了这些因素,科学就很难发展。

学术不端行为也直接损害了公共利益。科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都在使用国家资金,学术造假就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有的学术造假是和经济腐败相勾结的,是为了推销假药、假产品的,那么就是在骗消费者的钱,危害消费者的身体健康。

学术不端行为违反学术规范,在科研资源、学术地位方面造成不正当竞争。如果靠剽窃、捏造数据、捏造学术履历就能制造出学术成果、获得学术声誉、占据比较高的学术地位,那么脚踏实地认认真真搞科研的人,是竞争不过造假者的。而且学术造假还对同行造成了误导。如果有人相信了虚假的学术成果,试图在其基础上做进一步的研究,必然是浪费了时间、资金和精力,甚至影响到学位的获得和职务的升迁。受造假者最直接危害的往往是同一实验室、同一研究领域的人。

因此,人人都有权利维护学术规范、学术道德,维护学术规范、学术道德也是在保护自己的利益。

(《中国青年报》2007.2.14.)

星期三, 二月 14, 2007

用宪政来进行统治者驯化

刘军宁
  人类对动物和普通成员的驯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对统治者的驯化堪称进展缓慢,只是在过去的一千年中才取得了一些实质性的进展。

   人类对野生动物的驯服,在文明史中已有了大量的记载。 但是与这一进程同步进行的另一个进程,即人类对自身的驯化,却 较少受到关注,而后者远比前者重要得多。一个社会,不论它把动物驯化得多么好,只要这个社会成员自身的野性未脱,这个社会仍然不能算是一个文明社会。

  统治者与政府是迄今为止所发明的驯化人类普通成员的最有效的手段。为了镇制普通民众身上的野性,统治者建立了一整套的暴力机器,对任意发作野性的人进行武力的强制。让政府用暴力的手段来压制野性,在政治学中被称为是"野蛮的发现"。但是,当人 们成功地找到了驯服被统治者身上的野性的途径之后,却被一个更大的、空前的挑战所困扰:如何驯服自己的统治者?统治者及其操控的政府的确是统治和驯化普通民众的有效工具。可是,无论被神化到什么程度,统治者和政府成员都是凡人。统治者用政府约束凡 人的野性,可是,一旦治人者野性发作,谁来约束、制止呢?历史 一再表明,由于手中掌握著暴力工具,统治者的专横权力一旦失去 控制,其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远非普通人的野性发作所能比拟。

  直至今日的人类的全部进化历史表明,人类既离不开统治者, 又不能不驯化统治者。一部人类政治史,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从" 猴 王"到人王的进化史。灵长动物学研究表明,现在像猴子、猩猩、 狒狒、长臂猿等灵长动物,都过著人类的祖先曾经过著的那种群居生活。大多数灵长动物的社会,是围绕著一个可以称为首领的统治者而组织起来的,如猴子就是围绕著"猴王"来结群生活的。这样的首领通常至高无上。灵长动物社会的本质,就是在首领的暴力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统治秩序的建立消除了自相残杀。人类社会中的政权最初也可以追溯到那个作为"君王"的统治者身上。由于不必再把精力浪费在自相残杀上,整个群体就能致力于合作性事物 ————采集食物和保卫地盘。这样,也就迈开了走向有组织的社会生活的第一步。

  然而,靠暴力建立起来的"君王"统治不可避免地通过暴力来更迭。从猿猴社会到二十世纪的专制政权都历来如此。猴王权力的更迭即便是流血的,却不大可能是致命的,更不会残害无辜者。而人类社会中行暴政的统治者们不仅制造流血,而且使千万无辜的人 沦为受害者乃至丧失生命。这种政权便取代了猛兽而成为人类生存 的最大敌人。猿猴过专制生活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生存机会,而现代的暴政统治者是要最大限度地剥夺人类的生存机会。如果不能成功地驯服,"人王"比"猴王"要野蛮得多。二十世纪中非统治 者博卡萨在现代条件下居然保留著"食人"习性,就是最好不过的例证。博卡萨之所以可怕,正是因为他掌握的是整个国家的暴力机器。而且,越是这样的统治者越是想取得对暴力机器的彻底控制。 权力越专横,野性的成分就越多。

  直到有效地驯服统治者的手段发明之前,人们对统治者们的野性几乎束手无策。要么是以暴易暴,陷于恶性循环,要么是无力的道德说教。而对不中听的说教,统治者们轻则像齐宣王那样"顾左右而言他",重则像纣王那样让比干剖心而死。

  在人类的五千年文明中,在驯化方面取得的进展是很不均衡的。对动物和人类普通成员的驯化已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并全面完成。对普通民众的驯化也早已走上了制度化的轨道。但是对统治 者的驯化则进展缓慢,只是在过去的一千年中才取得了一些实质性的进展。而在全球范围内产生普遍的效果,不过是近三十年的事情。

  公元1215年,英国的一些地主共同联合起来,第一次把法 律的项圈成功地套到了国王的颈上。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候和大多 数地方,法律是统治者驯化百姓的武器,这一次,法律成了驯化统治者的武器。

  到了1688年,英国人通过发动光荣革命,对统治者的驯化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人类文明化的过程是人类驯化自然和驯化自身的过程。《王位继承法》、《权利请愿书》、《人身保护法》等针对王权的法律的实施,使得君王再也难以犯下作乱。  

  1787年,美国在独立战争之后,制定了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部成文宪法,从而正式开辟了人类历史的宪政时代。宪法与以往任何法律的区别,就在于它是限制统治者和政府的专横权力的法 律。在无宪政的社会中,法律通常是统治者束缚普通民众的工具, 而对统治者自己则鲜有束缚力,基本上是无效的驯化工具。历史证明,一般性的法律太容易被专横权力的野性所挣脱,故必须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特殊法律才能让野蛮的专横权力就范。这个法律便是宪法。其中的特殊材料,主要包括如下法律理念:对人的基本权利和 自由的规定和保护、对统治者与政府的权力范围的限制、纵向与横向的制衡、司法独立、违宪审查、法律高于统治者意志等等。可以 说,宪政的出现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最重大的里程碑,因为它给人类所面临的最大课题————驯服统治者,提供了有效、可行的手段。

  到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自二千多年之前的雅典直接民主之后,出现了第一波旨在确立宪政民主的浪潮,普选的确立和选举权 的扩展彻底改变了传统的统治者产生机制,迫使统治者就范于民意,从而使这些权力精英出于对选票的顾虑,很难不顾民意去驰骋其野性的权力意志。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纽伦堡审判和东京审判是人类驯服统治 者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把那些挣脱法律与伦理的羁绊、用专横的权力为非作恶的统治者送交国际法庭进行审判,这在人类历史上 还是头一遭。这一"殷鉴"是任何想步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 机后尘的统治者们所不能熟视无睹的。

  1948年联合国发表《世界人权宣言》,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超国家机构来给各国统治者的行动划上禁区,不仅拒绝让统治 者进入个人享受自由与权利的领域,而且规定统治者有义务保护个人的这些自由和权利。是否承认并保护公民的基本权利已被看作各 国是否接受人类文明基本准则的一个重要尺度,宪政作为驯服政治 统治者的最有效的制度手段,在二十世纪有了更大的发展,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扎下根来。

  宪政体制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大行其道,就是因为迄今为止, 它是人类所发现的驯服统治者的最有效的工具。在这一体制下,权 力不仅应该分享,而且应当被用来尊重人的自由、尊严和价值,因 而应该受到制衡。对统治者的驯化程度也是衡量文明的尺度。一个宪政体制就是统治者能被有效驯化的体制。值得强调的是,对统治 者的成功驯化,受益者固然是普通的民众,因为他们不再遭受专横权力的涂炭,但是,统治者们也同样能从中得到利益,首先是大大 提高了政治这一行业的安全系数。在宪政体制下,统治者们虽然要 忍受公众的挑剔和对手的责难,却不再会因为追逐权力而被竞争对手投入监狱或送上绞架,也无坐在火山口上之忧。在历史上,统治 者们的身家性命从未比在宪政体制下得到更有效的保障。所以,从 对统治者的驯化这一历史过程中受益的,应该同时包括统治者与被 统治者。

  时值二十一世纪的前夕,有一点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一个文明发达昌盛与否,表面上取决于经济的发展,实际上取决于对统治者的驯化,因为在不尊重个人的自由、生命与财产的地方,不可能有持久繁荣的经济。野蛮当道,人民就遭殃,如非洲,150年的历史,就有150次以上的政变。鉴于今天世界上的三分之二的国家 已经在不同程度上用宪政来进行统治者驯化,可以预料,二十一世纪将是在全球范围之内驯化治人者的世纪。这可能意味著人类文明得以摆脱以杀戮和迫害为特征的野性残余,把文明阳光照到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星期二, 一月 23, 2007

[致“警察读者”的公开信——《天安门之子》自序][余杰]

致“警察读者”的公开信——《天安门之子》自序


余杰



“警察读者”们,在我的新作《天安门之子》在香港开放出版社问世前夕,我写下了这封给你们的公开信。你们确实是我的“忠实读者”,在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三 日对我进行传唤的时候,强迫我“自愿”答应让你们从我的手提电脑中拷贝走文章和资料——当然包括这本正在编辑中的书稿。因此,你们比所有的读者都“先睹为 快”了。

我理解你们对阅读我的书稿的热切盼望。早在二零零四年七月访问美国归来的时候,我刚刚走下飞机舷梯,几名便衣就紧紧跟随在身后,并不时地用对讲机通话。我 感谢你们特殊的迎接方式。当我正在排队办理入境手续时,便衣们都走进了海关的办公室。几分钟之后,一大群穿着海关制服的人员走到跟前,表示要检查行李。于 是,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检查中,几个箱子全被翻得底朝天。当海关职员发现几本有关基督教的书籍时,如获至宝般地询问说:“这是不是法-轮-功的宣传资 料?”这样的职业素质让人啼笑皆非。

最后,海关职员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提电脑和照相机上:“这是你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吗?”
我回答说:“这是我已经使用了一年多的旧电脑,你们看,表面还有磨损的痕迹呢。”
“那么,你拿发票出来,如果没有发票,你就得先把电脑留在我们这里,明天找到发票之后再来取;否则,我们只能把它当作你新买的,你要依法纳税。”
在这段时间里,先后到达机场的有好几个航班,数千名旅客川流不息地从身边走过,他们当中许多人都随意地挎着装有手提电脑的挎包,海关人员却熟视无睹——我是惟一享受到了这种殊荣的例外。
“那么,我缴税好了。”我知道你们想将我的电脑留下,然后窃取电脑中的材料和文章。你们会拿着放大镜去检查每一个字,将所有“大逆不道”的“反动文章”搜 集起来,作为有朝一日的“罪证”。我决定不会让这台手提电脑离开身边,便选择了缴纳这笔高达三千元的根本不该缴纳的税款。你们的企图没能得逞。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晚六点,五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敲开我的家门,一名警察向我出示了一页“传唤证”。我要走近去仔细阅读,谁知此警察拿着传唤证恐慌地往 后退了两步——难道以为我会抢夺并销毁了它不成?一瞥之间,我看到了传唤的理由是“涉嫌危害国家安全”,落款则是“北京市公安局国家保卫大队”。
两名牛高马大的警察扭着我的双臂将我带入楼下的警车,并将我夹在后排的中央。前后还有数辆警车“保驾护航”。我对这样的大动干戈感到困惑——我又不是詹姆斯•邦德,对于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你们根本不必出动如此众多的人马。
来到附近派出所的一个房间之后,长达十四小时的审讯开始了。我没有受到肉体的折磨,还有幸享受到了免费的麦当劳牛肉汉堡。整整一个通宵,几批警察轮番上 阵,红脸白脸黑脸相继出现。最有意思的是,在审讯的过程中,不时有警察进门来,拿着一张小纸条放在主审警官的桌子上,仿佛案件又有了什么重大的进展。这是 故意表演给我看的“心理战术”。
一名中年警察扮演“孔子”的角色。他自称在高校工作过,便以导师的面貌出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前程远大,不要继续误入歧途了。你的问题主要还是交友 不慎,与刘-晓-波等社会渣滓来往。你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一定要悬崖勒马。”接着,“孔子”先生为我设计了几条灿烂的人生道路:“你可以做学术研究 嘛,再进入学院也不难啊,以你的聪明才智,很快就可以当上教授的。不然,你还可以写畅销的小说和影视剧本,一集就可以挣十万元,有名又又利。你写这些内 容,我们不会干涉你的创作自由。现在大家都忙着挣钱,你也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这位慈祥的人生导师,如果脱去警服的话,说不定可以参加当年曲啸、李燕杰 的讲师团呢。“孔子”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诫我说:“我知道,我也许会成为你文章中的反面人物。但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话的。尽管你现在可能 不能接受我的意见,但你以后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之后,总有一天会发现我的一番好心。”俨然是对我推心置腹了。
“孔子”的劝说没有奏效,“关公”立即上场了。这名年轻的便衣警察,一进门来便歪着脖子打量我,一看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善于打架斗狠的角色。他将我 审视一番后,猛然冲到面前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你是文化流氓,我们是政治流氓,我们还怕你不成?”看来,他要给我一个 “下马威”呢。“关公”毕竟心直口快,三五句之后便说出了老实话:“你不要跟我们讲法律,我们共产党从来都不遵守法律。老实告诉你,我们共产党从一开始就 是流氓,我们的政权是以无数人血流成河的代价换来的,难道会白白地让给你们不成?我们从来就不怕知识分子发牢骚,当年毛主席一句话,就让千百万知识分子人 头落地了。”这位大概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关公”先生,谈起中共党史来却比那些党史专家更加真切。紧接着,他鼓着眼睛说:“我们警察是干什么的?是捍卫共 产党江山的!今天,我们对付你们还有许多新办法。你信不信,我立即把你投入刑事犯的牢房,让他们把你打得半死。我们可以让你人间蒸发,随便制造一个车祸就 解决问题了,我们比苏联的克格勃还要厉害,我们有庞大的资源可以利用来对付你们这些人。你不怕是吧,你还有家庭,你还有亲人,我们可以让你家破人亡!”说 到最后,他咬牙切齿地,几乎变成了“狼图腾”——谁说今天的中国缺少“狼性”呢?
“警察读者”们早已将我在海外发表的数十篇文章从网上下载并打印好,让我一页页地在上面签字并盖手印。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我的所有文章都是使 用真名发表的,我对自己写过的每一个字负责,难道我会不敢承认这些文章都是我写的吗?“孔子”先生说,你在文章中直接点名了胡锦涛和温家宝的名字,侮辱了 最高领导人,已经涉嫌“危害国家安全”。我的心中感到很好笑:这个拥有几百万军警宪特的专制政权,其安全程度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书生的几篇文章就能将其 “危害”了?可见,你们已经没有多少自信了。“孔子”先生还说,你写的文章对我们党充满了仇恨,你这样的做法在西方也是混不下去的,即使在你欣赏的所谓 “民主国家”的美国,也不会允许你这样骂政府,小布什早就叫联邦调查局收拾你了。按照“孔子”先生的说法,我们的党对我还真够仁慈的了。而“关公”先生则 威胁说:“你电脑里的东西都是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将你炸得粉身碎骨,不如交给我们处理,你就安全了。”当警方的电脑专家从我的电脑中拷贝走所有的 资料之后,“关公”先生立即变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嘴脸,我惊诧于此人变脸之快,即便是川剧中的“变脸”绝活也比不上。此时,“关公”先生像铁哥们一样地对我 说:“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有什么难处找到我,可以说没有解决不了的。”
传唤的存在,本来就是一桩恶法——当事人被剥夺了与律师会面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沉默权。而整个对我进行传唤的过程并不完全合法:无论是身穿制服的警察,还 是便衣人员,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向我出示警官证;当我被释放的时候,也没有留给我一份传唤证的副本。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警察们还逼迫我签字表示“自 愿”交出电脑由他们拷贝其中的文件;最后,拘禁我的时间达十四个小时,超过了法律规定的十二个小时。
当第二天早晨八点多,我获得自由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道妻子也被警察叫去审讯了一个多小时,原因是妻子打电话将我被带走的消息告诉了几位朋友。一名气势汹 汹的女警拍着桌子对妻子说:“你大肆炒作此事,只能对你丈夫的案件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法盲执法,尤可悲也。当妻子向我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想起了瓦文 萨的妻子达奴塔当年的一段访谈。一九八二年十月,波兰还处于雅鲁泽尔斯基的军管之下,达奴塔带着两个女儿去探望被拘禁的丈夫,在此过程中遭到了特务们粗暴 的对待。秘密警察博宾斯基上尉猛然将她推进房间,她把女儿安娜撞倒了。
“闭上你的嘴,你这泼妇!”上尉凶狠地训斥说。
“闭上你自己的嘴吧!你认为你是在对谁讲话!难道我什么权利都没有吗?”达奴塔毫不畏惧。
“你没有任何权利,我们只是奉命拘留你。”对方回答说。
达奴塔写道:“上尉的举止就像一头野兽,那时我甚至认为他会对我拳打脚踢。他曾被气得大发脾气、狂蹦乱跳。上尉说他现在要写一份正式报告,将我如何骂了 他;我回答说,我要对警察的野蛮行为提出正式泣诉。我在离开时对他说,不管他的军服对么威严,他仍只是一头下流的猪。”最后,达奴塔轻蔑地对这个穷凶极恶 的秘密警察说:“你们会怎么样呢?你们还能统治多少年?你们现在还统治着我们,可你们认为你们能支持很长时间吗?”
警察先生们,达奴塔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和妻子想对你们说的话。当然,我们不会骂你们是猪。作为基督徒,我们并不仇恨你们。在被审问期间,我一直在心中默默 地祷告,求神赐予我智慧和勇气,也求神赦免你们的罪行,因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你们都不知道。一名便衣用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循循善诱说:“既然你写过一本 名叫《拒绝谎言》的书,标榜自己是说真话的人,那么你就应当向我们讲老实话。”谎言帝国的侍卫们劝导老百姓都要讲真话,这一幕场景比《变形记》和《等待戈 多》还要荒谬。这名便衣警察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到我与丁-子-霖老师的交往,我遂反问他说:“中国的宪法和其他法律规定了我不能与丁-子-霖老师交往吗?你 们杀死了人家的孩子,却不允许父母哭泣和悼念,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为人父母的人,假如你的孩子被杀害了,你将如何?”此人不敢正面回答,只是支支吾吾地 说:“那,那不一样吧。”警察先生们,我相信专制独裁统治注定要失败。虽然你们仍然拥有制造谎言的能力,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些虚伪的诺言了。你们 正在开展“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的教育运动,但大家心里都知道“苹果烂了,如何保鲜?”虽然你们仍然拥有监禁和杀人的力量,但几乎没有其他的办法来维持你 们的权威了。你们能够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的,就只剩下暴力了,而暴力终究有失效的那一天。
警察先生们,你们企图用恐惧来压垮我,但我真切地感到,真正恐惧不安的是你们自己。我对你们只有蔑视而没有仇视,正如波兰异议知识分子米奇尼 克所说的那样:“你并不敌视警察,对他们只是怜悯。你很清楚他们中间精神疾病的发生率很高,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面对自己孩子都会感到羞愧。你明白,国家会对 他们进行大赦(还有谁能记住往日的刽子手和告密者?)”是的,警察先生们,我把你们看作读者,而不看作敌人。我没有敌人。我写作的目的并不是要反对什么, 也不是要制造敌人和掀起仇恨,而是要捍卫我和同胞们共同的自由与尊严——当然,也包括你们警察的自由与尊严在内。我愿意先从自己做起,像米奇尼克所说的那 样:“开始去做你心中的理想社会的人。你相信言论自由?那就开放地去做吧。你相信一个体面而富有人性的社会?那就体面而富有人性地去行动吧。在追求真理的 斗争中,过有尊严的生活。”你们可以监禁我的身体,却不能监禁我的灵魂;你们可以羞辱我的人格,却不能剥夺我的尊严。

警察先生们,你 们是我的“第一读者”,但我的文字对你们可能完全“无效”,就好像炽热的泪水滴在冰冷的石头上一样。这种情形正彰显了文字的有限性和我自己的有限性,启蒙 的事业并不是大叫一声“芝麻开门”就能够完成的;这种情形也使我认识到人与人的心灵之间存在着何等巨大的差异——我愿意做心灵疏通的工作,致力于消除这种 巨大的差异。在此过程中,我不会用你们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你们——即使仅仅是在内心深处。我深深地知道,如果用共产党的方式来反对共产党,这个世界确实有 可能沦为一个臭气熏天的猪圈。对此,米奇尼克有过一段深刻的论述:“我不喜欢共产主义者能够说:‘米奇尼克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当我们有权时,我们把他们 踩在脚下;现在米奇尼克的朋友把我们踩在脚下。’你是一只猪,我是一只猪,他是一只猪。全世界都是猪圈,正如安德烈依•奥泽曾经指出的,除了猪圈之外什么 也不是。这对我完全不起作用。我对这种东西的反应是,这不真实。存在着我们必须捍卫的某些原则,而不是去考虑环境怎么样。这就是为什么我发现自己正在逆流 而上。多年之前,教宗宣称我们在要求正义之前必须表现仁慈,我认真对待他所说的。”我们必须从现在开始着手改变生活在猪圈中的处境——既不把自己当作猪, 也不把你们当作猪。我相信,在未来的中国,你们会为自己昔日所做的一切受到法律意义上的惩罚,但我个人早已原谅了你们——即使你们坚持不忏悔。我的宽恕并 不是对你们的忏悔的奖励,它是我的精神需求,与你们怎么做无关。
《天安-门之子》一书,是我从近两年来的两百多篇评论文章中精选出来、汇集而成的文集。比起两年前《拒绝谎言》中的文章来,其深度和广度都有长足进步。作 为一名迟到的“天安-门之子”,我的思考和写作将与我的生命同步,无论何种威胁利诱都不能让它中止。“警察读者”们,我写这封公开信的目的,不是控诉,乃 是呼唤——呼唤你们丢失的良知早日复归,呼唤你们扭曲的精神早日复位。我将这封公开信作为《天-安门之子》一书的自序,因为对于我来说,这封信也是一个自 我疗伤的过程,我将努力去掉自己心灵深处的愤怒与怨毒,而填充进仁爱与宽恕。南非黑人大主教图图说过,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宽恕你们确实是我的幸福。曾经 五次入狱、两次遭到警察暴力殴打的米奇尼克在《波兰真相》一文中这样说过:“我祝愿我的好朋友们,尤其是那些遭到追捕以及正在战斗的朋友们,请赐予他们足 够的力量,穿越那在失望和希望之间伸展的虚无的黑暗,请赐予他们更多的耐心,使得他们能够学会最高深的艺术——宽恕。”惟有上帝才能赐予我们力量、耐心以 及宽恕和爱那 “不可爱的人”(包括你们在内)的能力。我,愿意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感激自己已经经历的一切,承担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盼望自己即将经历的一切。

——二零零五年四月二十日,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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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一月 17, 2007

七八年云南知青返城始末

一、女知青惨死引发全国知青暴动惊天动地大返城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时,也就是北京那个庄严的会议(十一届三中全会)进入意义重大的主题报告的时候,在云南边陲一个地图上无法查到的叫做橄 榄坝的偏僻地方,一个名叫徐玲先的上海女知青腆着无比沉重的大肚子,困难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间小路上。没有人声喧哗,没有尘土飞扬,只有一缕深秋的太阳 寂寞地穿过树林,将破碎的光斑洒落在这个即将成为母亲的气喘吁吁的年轻孕妇身上。女知青不时直起腰来,抹一抹额上的汗珠,或者扶住路边的树干歇一歇。她当 然不可能知道此刻正在遥远的北京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事情与她和知青未来命运的关系,眼下她只有一个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快快赶完这段不算 太短的路程,把孩子生到医院去。
就这样,当这个已经在上山下乡道路上跋涉了整整十年的女知青正孕育着自身对于未来的巨大希望,步履维艰地走向分场医院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之路即将走到尽头。因为一个可怕的灾难正在前面等着她,死亡的阴影已经张开翅膀。
从任何意义上说,七分场这间只能遮风挡雨条件简陋的旧房子都不能被称作"医院",正如那个出身贫农,当过部队炊事员,高小毕业,被选拔进"红医班"深造三 个月的成医生也很难可以被称为"医生"一样。然而,成医生和他的事们确确实实在这间从未认真消过毒的大房子里一直工作了将近十个年头。
成医生并没有对孕妇的到来感到紧张或者惊慌失措。他让一位对生孩子富有经验并且热心的家属大嫂做他的帮手,又从容不迫地将所有接生器械一一消毒,然后戴上橡皮手套,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婴儿的降临。不料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胎儿并没有马上出世的意思。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变得很不公平,因为医生和患者同样需要吃饭和休息,需要遵守共同的作息时间。于是医生在一连看了三次手表之后,决定立即回家去吃晚饭。他吩咐家属大嫂暂时替他照看产妇,有事到家里找他,然后就离开卫生所急匆匆回家去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产妇出现横位难产的症状。此时,成医生已外出两个多小时未回来,产房里只有家属大嫂一个人。不久,一个令所有产科医生谈虎色变的魔鬼-- 子宫大出血猝然出现。九时四十五分,女知青在送往农场医院途中停止呼吸。母子双亡。十点半钟以后,终于有人在距场部不太远的一间低矮的小伙房找到那个烂醉 如泥的医生。
农场医院的西南角有一间简陋的停尸房。连日来,这个一向被视为畏途的地方突然成为当地舆论注目的热点中心。闻讯赶来的知青络 绎不绝,将停尸房围得水泄不通。死者被换上一身草绿色军装,头发梳得像过节一样整齐,面部淡淡化了妆,部分掩盖了年轻生命被撕裂那一瞬间残留的痛苦痕迹。 那个未及出世便过早夭折的小生命被裹在襁褓中,与他的母亲并排躺在一起。母子俩看上去都不象是遭到意外而是熟睡一般。
前来吊唁的知青大多是本农场的同学或战友,他们有的赶了很远的山路,个个挽着裤腿,臂戴黑纱或者小白花。有的女知青尚未进门就忍不住大放悲声。人们与其说用眼泪痛悼亡友,不如说同时也为自身的知青命运而悲泣。
医院的人们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悲痛和压抑的气氛之中。……人们互相传染和彼此激发着长期被压抑的怒火和不满。有人筹划举行追悼会,要求农场善后处理;更多的 人提出必须追究肇事者责任,改善知青待遇和医疗卫生条件,等等。上述提议立即得到多数知青一致响应。于是这种由女知青瘁死引发的不满情绪迅速演变为针对知 青普遍命运的反抗行动。
知青中迅速扩散的敌对情绪使得农场领导深感不安。当天下午,医院借口天气炎热尸体不宜久留,试图将尸体转移掩埋,遭知青阻拦,未果。
十六日,农场保卫部门奉命强行处理尸体。知青不允,双方发生摩擦。消息传开,知青哗然,于是越来越多群情激愤的男女知青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
冲突一触即发。
重庆女知青周俐敏是这样回忆的:"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会闹大。我们以为,既然徐玲先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无辜的牺牲品,那么我们要求改善生活待遇和 医疗条件,惩治那些草菅人命的医生,应当也不是无理取闹。现在说来让人不敢相信,当了整整十年知青,住的还是茅草屋,一年中有半年喝盐水汤。……"
另一位老知青李孝林说:"其实,开始谁也没有想到同农场领导对抗,因为知青的本意并不是闹事,闹事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问题在于农场领导采取高压手段, 不是以理服人,而是准备使用武力强行驱散知青,压制人们的不满情绪。在这样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知青才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二、出现在景洪街头的请愿队伍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出现在景洪街头的请愿队伍终于打破了边疆小城的安谧和宁静。
十八日上午九点刚过,数以千计的男女知青就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尽管当地政府事先早有准备,布置了大批民兵和军警严阵以待,但是大队知青还是势不可挡地涌进市区,并且沿着马路浩浩荡荡朝着州委和政府驻地进发。
这是特定时期和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在边疆的一个起因相当偶然的特殊事件。游行的知青并无激进的口号,慷慨的陈辞,或是失去理智的暴烈行为。这些来自伟大首 都,黄浦江畔和天府之国的曾经意气风发的红卫兵小将,如今低垂着他们被亚热带烈日烤焦的曾经无比骄傲的头颅,肩上抬着他们不幸死难的同学和姐妹,迈着沉重 迟缓的步伐走向未可知的命运前方,去为生者和死者争取一点做人的基本权利。
与此同时,云南西双版纳以及临沧、德宏、红河、文山等垦区农场 均受到橄榄坝事件的波及和影响。短短几天,版纳垦区所属八大农场均面临知青情绪失控的严重形势。各农场知青纷纷行动起来,互相联络,秘密串联,一呼百应, 煽风点火。或者毋宁说,知青久已压抑的情绪和愿望原本就是一堆危险的干柴,不用煽风点火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自动燃起熊熊大火来。
于是有的农场知青发起"万人签名运动",明确将回城要求上书党中央华主席;有的知青集体通过《回城宣言》,宣称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回城目标;还有的农场已经酝酿知青大罢工,推选出协调行动的领导机构,并起草了有关行动的章程草案,等等。
也许谁也不曾想到,一粒小小的火星,一个女知青不幸猝死的偶然事件就成为引发这场惊天动地的知青大返城风暴的导火索,成为导致十几万云南农场知青乃至全国知青最终走向觉醒并且勇敢地反抗自身命运的第一声惊雷。
十八日中午,请愿知青代表向州委提出三点要求:
⒈惩办肇事医生,追究其法律责任。
⒉改善农场的医疗卫生条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故。
⒊给死者开追悼会,追认烈士,优抚死者家属。
以今天的眼光看,以上三点要求决不能算作过分,甚至有些就事论事和小题大作的意味。因为当请愿者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冲破来自自身和社会的重重阻力,山呼海啸 地聚集在当地最高权力机关门前时,他们兴师动众的目的竟然只是提出三个相当表面和微不足道的胆怯要求,这就难免使人感到惊讶和失望。
然而知青的要求没有未能得到及时答复。对领导者来说,任何以要挟方式提出的要求都是一种冒犯,因而也是非合理的和难以接受的。换一种角度讲,权威本身是领导的一个组成部分,你可以蔑视责任乃至真理,但是你决不能蔑视权威。
事态呈现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二十一日,州委经请示后表态如下:⒈肇事医生严肃处理,追究责任。⒉女知青享受因公死亡待遇,同意开追悼会。⒊进一步落实知青政策,责成农场尽快改善医卫条件,并统筹解决知青生活中存在的多方面问题。等等。
请愿大获成功。

三、知青请愿的大潮很快退去

州委大院和垦区指挥部的人们刚刚来得及喘出一口气来,他们暗自庆幸事态没有进一步扩大,庆幸这个小小的麻烦终于成为过去,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炸雷传来,令人目瞪口呆。
一向在州府眼皮底下平静无事的景洪农场知青宣布总罢工。当如愿以偿的请愿队伍陆续离开景洪返回农场的时候,在景洪通往橄榄坝的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罢工的人 群出现了。他们的人数比橄榄坝知青总数多几倍,他们挡在路上,两幅锈渍斑斑的横标将两行惊心动魄的大字深深映入每个知青眼底--"知青要做人!""知青要 回城!"
十二月三日,省、州委有关领导在垦区指挥部会见知青代表。会议室铺了地毯,茶几上摆了香烟和水果。领导们占据了居中的一排大沙 发,两旁是秘书和部门头头,还有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斟茶倒开水,这就使得会议室内事先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和压抑感。知青代表们鱼贯进入的时候,都难免 有些紧张,挤挤挨挨,缩头缩脑。也有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点燃香烟来吸,吸得过猛却大咳起来。
领导互相交换一个眼色。这些年轻人,毕竟没有见过大场面,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处于被动和下风地位。如果好言劝抚,有什么样的难题不能一个一个解决呢?
"今天有省里和州委的领导同志,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同大家,嗯,见见面。你们有什么想法,嗯,都说说,说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对不对?"
代表递上一份书写工整的请愿书。一个皮肤白净的男知青简要把罢工理由和返城要求复述一遍。
"你们这些要求,是不是能够代表农场,嗯,垦区广大知青同志的愿望?"
"我想今天各位领导请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审查我们的代表资格。我想提请领导注意,我们每个罢工知青都具有代表资格,因为我们的返城要求是共同和一致的。请看,这份有万人签名的《罢工宣言》就是证明。"
" 我来谈点个人看法好不好?你们提出的要求,我看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政策,我们还是要坚持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嘛。但是我 们在具体贯彻党的知识青年政策时,可能存在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对同志们思想、工作和生活上考虑得不那么周到,甚至有许多失误的地方。这些工作上的问题, 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纠正……"
"不要绕圈子!""不许回避实质性问题!"
"知识青年同志们,希望大家保持冷静。你们应该相信党,服从党中央华主席的正确领导……"
"各位领导同志,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需要你们解答。请问你们家里都有几个子女在乡下当知青呢?"
"简直是胡闹!告诉你们,必须无条件复工!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不是造反派为所欲为的时代!你们知道罢工的后果?你们是在对谁罢工?罢谁的工?……我们决不允许有人蓄意调动知青罢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知青代表全体退场,表示抗议。会议未获进展。
十二月十日,全国知青工作会议在北京闭幕,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晚播发会议决议。这个消息犹如一根导火索,把知青中长期压抑的反抗情绪统统点燃了。从十日 起,农场有线广播就开始不间断地从早到晚广播全国知青会议决议(即《知青工作四十条》),从精神和心理上瓦解罢工知青的防线。大多数知青对此的反应,先是 惊愕,诘问,怀疑,紧接着就爆发出火山一般不可遏止的愤怒和绝望。
因为《四十条》中针对农场的政策只有一条:"……今后边疆农场(兵团)知识青年一律按照国营企业职工对待,不再列入国家政策的照顾范围。"云云。
中央定了政策,希望破灭了。知青就是知青,或者说今后他们连知青都不是,只是国营农场的"青年职工"。制订政策的人们也许忘记了二百万农场知青是怎样从城 市来到边疆的。如果他们确曾是知青,那么他们回城的正当愿望为什么迟迟得不到满足?难道知识青年是一种永久性的职业吗?如果文件能够改变知青的真实地位和 身分,那么文件能够改变知青用青春写就的长长的历史岁月吗?
"操他奶奶!别人四个面向,咱们为什么偏偏不让转向?……"
"下乡知青一年招工,两年转干,三年上大学,咱们兵团知青十年再教育干吗还不毕业?"
"中央了解农场知青的情况吗?!"
"谁来关心知青的命运?……"
一种被彻底遗弃,被欺骗和玩弄的复杂感情攫住人们的心。许多知青听完广播当场嚎啕大哭,顿足捶胸,仿佛被宣判无期徒刑。
要改变知青的命运,就必须以某种主动的方式参与知青政策的修改调整。消极被动没有出路,原地固守只能自生自灭。罢工知青面前只有一个大胆的方案可供选择, 那就是到北京去请愿,向党中央和邓副主席反映边疆知识青年的真实情况。让党和国家最高当局倾听来自广大知青的呼声和愿望,关注和不再忽略普通人们的命运悲 剧,让社会舆论同情和支持知青的正当要求,以促使上山下乡运动的错误早日得到纠正,这就是知青们决心大张旗鼓沸沸扬扬到北京去请愿的真正用意和弦外之音。
罢工指挥部全体成员一致同意北上请愿,通过《北上请愿并致党中央、华主席、邓副主席的一封公开信》。
"…… 我们的目的是,代表云南农垦十万知青向党中央、国务院负责同志当面呈交情愿书,并作口头汇报,反映十年上山下乡路线中存在的错误和问题。我们的唯一宗旨和 使命,是将全体农垦知青的最高心愿--大返城的要求转达给敬爱的华主席、邓副主席。我们的要求是合理的,是顺应党心民心和历史潮流的。我们坚信党中央在了 解农垦知青真实情况之后是会同情和理解我们这一正当要求的。
……罢工已经没有退路,我们的命运如今正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碌碌无为不行,人心涣散不行,垂头丧气无所作为更不行!我们必须把罢工斗争坚持下去,坚持到北上请愿团取得彻底胜利!……
"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十二月十四日,州委拒绝知青北上请愿的要求。
十五日,省委紧急电告滇南区片有关地、市、州委:"切实做好说服工作,不放一个请愿知青到昆明。"
十二月十七日,西双版纳第一批赴京请愿团知青代表共一百四十三人离开景洪,沿中、老公路步行北上。十八日,第二批知青代表一百六十人离开思茅徒步北上。 省、州委派出工作组沿途劝阻,大批军警亦出动配合。知青请愿团破釜沉舟,誓死北上。十九、二十两日,各农场先后共有十一批知青代表共计两千多人出发北上, 与工作组发生冲突,被拦在元江、景谷和哀牢山一线。
此后数日,其他垦区罢工知青亦纷纷组织请愿团,强行北上。

四、一九七四年夏天的记忆

这是乍暖还寒的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尚未吹进冰封的中国大地,各项改革开放的措施还在酝酿胎动之中,因此由来以久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和 "两个凡是"的阴影好象希腊神话中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高悬在罢工知青和一切敢于怀疑反抗极左路线的人们头上。没有人敢于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任何形 式的集体反抗(罢工)都是对革命的犯罪,而不管你主观动机如何。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发生在滇西门户瑞丽县的事件可作为前车之鉴。
那年夏天,洪水泛滥。然而更加使人惶惶不安的却是现役军人即将撤离团的消息。
"你们可以复员,转业,调动工作,我们为什么只能在边疆当一辈子知青?"另外,近期内将发生里氏六级地震的消息更使知青们人心浮动。短短几天,数千名知青涌向县城,在返城要求得不到答复的情况下,开始大批向瑞丽江桥和滇缅公路移动。
二十八日凌晨二时,守卫瑞丽江桥的边防检查站陈站长接到上级一道措辞严厉的命令。
上级命令他二十四小时内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大桥,决不让一个逃亡的知青过桥。但是唯一的限制条件是不许对人群开枪。
七时五十分,晨雾渐渐散去,第一批黑压压的知青队伍出现了。方阵沉默行进。碎石公路上没有人声,两个彼此敌对的方阵迅速缩短距离。一百米,八十米,五十 米……突然桥头的警报拉响了。方阵继续前进。"砰砰砰",士兵对天鸣枪。高音喇叭里反复宣讲政策,瓦解来犯者斗志。知青们悲壮地挽起手臂,挽得紧紧的,有 人带头唱起《国际歌》。
训练有素的军队和民兵防线犹如黑色的岩石始终纹丝不动。坚强的决心和严明的纪律性使他们成功地阻挡了知青浪潮的轮番冲击。就在这时,一队人数更多来势更加凶猛的知青方阵出现了。
形势万分紧急。对空鸣枪示警无效,三道民兵防线相继被冲垮。因为上级有命令死守,所以陈站长在混乱中只好将最后一批士兵和民兵撤退到大桥入口处,手挽手组成人墙,并喊出"誓与江桥共存亡"的悲壮口号。
这是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发生在中国西南边陲的一个气壮山河和惊心动魄的宏大场面。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和民兵奉命坚守江桥,他们在不得开枪的被动情况下,只好将自己身体当作障碍物堵住逃亡者的必经之路。数以千计归心似箭的知识青年则冒着危险用身体去撞击和摇撼这道防线。
战斗持续到中午。知青从附近农场赶来一群水牛,许多不怕死的男知青骑在牛背上乱踢乱砍,水牛负痛受惊,就翻开四蹄朝江桥狂奔而来。江桥防线终于抵挡不住气 势汹汹的牛群的强大冲击,一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有的士兵被踩伤,还有的竟被拖出十几米远。数以千计的知青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通过江桥, 踏上通往中国内地也通往家乡的康庄大道--滇缅公路。洪水决堤了。
知识青年无法无天的举动终于惊动昆明和北京。云南省革委会和昆明军区遵 照上级指示,派出大批部队沿途围追堵截,说服、动员和强行遣送知识青年回边疆。同时发动公路沿线数十万贫下中农和公社民兵,许以双倍工分补贴,在千里滇缅 公路上布下一张围捕逃亡者的天罗地网。省革委会领导指示非常明确:"不许放一人漏网。"
于是短短一周内,自作自受的逃亡知青就不可避免地 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成千上万的农民手持老式武器:铜炮枪,猎枪,锄头,扁担,男女老少齐上阵,连放牛的孩子也目光炯炯,昼夜监视公路上一切可疑的 行人。一旦公路或者山坡上出现逃亡知青的身影,随着一声梆子响,于是我们在《地道战》《地雷战》里见过无数次的壮观场面就生动地重复再现了:农民高举大刀 长矛,挥舞锄头扁担,亢奋地呐喊着,个个奋不顾身以一当十地冲向知青而不是敌人。上级规定多捉拿一名知青可奖励工分若干,因此贫下中农纷纷焕发出极大的积 极性,又有许多人为争夺俘虏互相动手打得头破血流。
遣返知青的工作足足进行了半个多月,各地政府出动数百辆汽车才将捕获的知青陆续送回边疆。仅仅事隔四年之后,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八年岁末,知青北上请愿团会不会遭到与"八.二八"知青同样难堪的失败下场呢?

五、"我要慎重指出,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

罢工指挥部耍了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花招,一面大张旗鼓发动知青北上请愿,一面悄悄把 请愿团成员埋伏下来,然后分散绕道往昆明进发。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第一批知青请愿团十四人分乘汽车火车抵达昆明。此后数日,分别绕道临沧、元江、 曲靖的请愿团成员陆续抵达昆明,并与二十五日正式进驻云南农垦总局招待所(知青大厦)。此后一周,又有几支短小精悍的知青小分队出现在上海、北京、成都、 重庆街头。他们以当时许可的"四大自由"形式向家乡的父老兄妹广泛宣传知青请愿团纲领,呼吁大返城和给出路政策,意在唤起广大市民和知青家长的感情共鸣, 从而达到配合策应北上请愿的目的。
知青开始取得罢工以来第二个回合的主动权。
"同志们,呃,到了昆明,很疲劳,也很辛 苦。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可以同我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呃,我也很乐意,听一听同志们的想法……省委的工作,有的方面,没有做得,呃,令人十 分满意,比如知青工作,就存在一些,呃,问题……同志们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但是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饭,也要一口一口地吃嘛。如果大家都往北京跑,北京 岂不是乱了套?同志们,你们还是要相信各级组织,相信省委,有问题就地解决嘛……民主集中制是我们党一贯倡导的原则,民主是手段,集中才是目的嘛。
青年同志们,希望你们从抓纲治国的大局出发,不要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省委认为,你们的行动,不能一错再错,你们要尽快返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省委将责成当地党委研究解决你们提出的合理要求……"
一个知青代表双手呈上油印的《请愿书》和《北上宣言》。
"同志们,不要纠缠细节,要相信党的知识青年政策嘛。"
"请问领导同志,我们代表十万农场知青北上请愿的要求,省委是否已经转告党中央?"
"你们能代表十万农场知青吗?或者说你们能代表广大知识青年的根本愿望和利益吗?"
"我不打算跟您讨论代表权问题,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党中央领导当面反映。"
"我要慎重指出,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
"每一个中国公民都有权利向党中央反映情况。你们压制民主的行为才是错误。"
"好吧,现在由我向同志们传达一个电话通知。云南省委办公厅并转知青代表请愿团,中央原则上不同意你们来北京。希望你们立即返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并配合当地党委做好落实知青政策的工作。中共中央办公厅。"
"……"一片沉默。
"同志们,你们必须立即停止一切不利于安定团结的错误行为,无条件回农场去,抓革命促生产,否则你们就要犯更大的错误。"
"请领导同志转告中央,我们肩负云南边疆十万农场知青的重任赴京请愿。我们的决心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你去通知版纳州委,让他们查一查这些人的阶级出身和他们的背景。"领导同志吩咐秘书。

六、“你们闹得过政府吗?……”

从请愿团进驻知青大厦起,大厦内工作人员的身分就悄悄起了变化,各层楼道包括电话总机和收发传达都处于公安部门的严密监控之下。
二十六日,知青代表与有关领导谈判破裂后,分批购买硬座火车票,准备以普通旅客的身分前往北京。
当天深夜,知青大厦内所有旅客,包括代表的住房均受到执行任务的联防队员多次盘查。旅客睡眠不断被打扰,怨声四起。
请愿团代表兰婷尖叫一声惊醒来,原来是场梦。她看看手表,六点三刻。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三个小时,他们就将登上北京的直达快车。她连忙翻身起 床,叫醒其他女同伴,然后做好登车前的准备工作。但是当她把手伸进空荡荡的旅行袋时,不禁低低地发出一声呻吟。原来钱包不见了。
这不是一只 普通的女孩子的钱包,而是一只装有知青请愿团全部活动经费,包括一万一千余元人民币和车票的军用挎包。这笔数目巨大的现金都是农场知青们从每月二十六元的 微薄工资中一点一滴捐献出来的,现在钱包不翼而飞,这就等于军队断了粮草。更重要的是,请愿团的赴京计划将因此受挫。
请愿团知青无不为之 震惊。从巨款失窃的现场来看,兰婷与三个女知青同住一室,夜里门窗紧闭,大胆的窃贼是怎样溜进屋里来并且不留痕迹地偷走装有现金车票的挎包的呢?何况知青 大厦昼夜有人值班,联防队员频频查房。更何况窃案不迟不早,偏偏发生在首批请愿团成员登车前数小时。
亮之后,许多公安人员不请自到,侦查 巨款失窃案,并以传讯为名,将全体知青代表暂时扣留在知青大厦内。传讯一天,了无结果。但公安人员似乎并不着急。直到第二天早上,一个同情知青的年青警察 才悄悄对他们说:"你们别傻了,还是赶快回去,你们闹得过政府吗……钱到时候会还给你们的。"一语道破天机,知青如梦初醒。
下午,另外十几名企图分段混车的知青也被值勤人员扣留,并且逐出车站。
请愿到了成败攸关的紧急关头。请愿团负责人关起门来苦思对策。
"为了实现我们北上请愿的神圣愿望,达到向党中央汇报情况的最终目的,也为我们身后十万知青战友的信托,不辱我们的光荣使命,指挥部决定,……"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知青北上请愿团近百名代表打着旗帜,义无反顾地踏上铁路路轨,在昆明火车站以东两公里处的一个叫羊角凹的地方集体卧轨示 威,致使当日由昆明方向开出的数十对客运和货运列车受阻。昆明联接京沪、京广、陇海干线的铁路大动脉中断。几乎与此同时,边疆罢工知青采取相应行动,强行 扣留一些农场领导当做人质。并扬言如果卧轨的代表受到伤害,他们必将以牙还牙。
知青孤注一掷,放出一着"胜负手"。事态再度白热化。
十二小时过去了。双方僵持。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工作组劝阻无效。领导亲往现场说服无效,任何批评和警告也不起作用。知青们手挽着手,秩序井然地席轨而卧,形成一道城墙般的沉默的血肉路障。
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六十小时过去了。货车受阻。客车受阻。正在秘密调往中越边境的军用列车受阻。与此同时,部分边疆知青开始向省城进发,声援卧轨的知青代表。形势一触即发,全国为之震惊。
三天三夜,知青大卧轨的严重事态终于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电告云南,同意知青请愿团赴京反映情况,但是人数须限止在三十人以内。
他们赢得了第三个回合的胜利。

七、中央首长接见云南知青赴京请愿团全体代表

灯火辉煌的人民大会堂某会议室,中央首长接见云南知青赴京请愿团全体代表。
"……这几天会见外宾。今天我找你们谈一谈,会见会见你们这些内宾,交交心嘛。……你们闹,影响不好,全国农场和农村上千万知青如果都闹起来,还怎么搞建设?你们跑到北京来,我们讲了,决不追究你们,但是回去以后要转过来,首先作自我批评。"
首长在听取知青代表关于边疆农场存在的严重问题的汇报后指出:"……搞了这么十几年,你们本来应该好好上学的,也全给耽误了。你们也是受害者。(知青鼓 掌)这十几年农垦也被搞乱了,人增加很多,生产没有增加,橡胶树还是那些。……你们要把生产搞好,把公共食堂办好,把猪喂起来,……"
代表反映知青婚姻问题,首长指出:"结婚晚一点有什么不好?我们从前天天打仗,哪里顾得上结婚……"
首长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眼光要放大一些,我们把希望寄托于你们。你们的意见,我们负责转达给党中央。中央已经派林业部副部长、国家农垦总局局长到你们那里去,你们回去后要帮助农场某些干部转变作风。"云云。
两周之后,也就是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四日,三名知青代表以个人名义致电中央首长,检讨如下:"……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一二个月所走的道路,所做的 一些事,心中感到内疚和惭愧。特别是在罢工问题上,由于我们年轻,看问题不全面,往往感情用事,……请党中央原谅我们,相信我们。我们一定在实际工作中改 正以前的错误。……"
中央首长接见云南知青代表的谈话和知青的检讨电报同时刊登在全国各家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知青请愿团一行三十人终于达到"要求中央领导即相当于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以上级别的首长接见并反映情况"的目的。元月十日,请愿团代表分别取道重庆和上海返回云南。
来势凶猛的知青大罢工浪潮渐趋平息。

八、知青罢工浪潮再度呈现死灰复燃的趋势

元月十二日,勐岗农场通过《罢工宣言》和《致全省农场知青书》,并选举出罢工领导机构。十三日,农场一万余名知青全线罢工。知青在场部及县城张贴大字报, 公开批驳"知青赴京请愿团"的检讨。十四日,罢工知青要求与中央通话,反映罢工知青的五点要求,遭拒绝。十五日,罢工指挥部单方面发出通牒,限农场机关干 部十二小时内全部撤离场部机关,由罢工指挥部进驻接管。十六日,部分罢工知青强行进驻农场机关,接管场部广播站,电话总机……
与此同时,在勐岗农场带动下,毗邻的大小十几个农场相继宣布罢工。勐岗农场成为知青罢工运动"第三次浪潮"的风暴中心。
省委副书记到农场来巡视,被扣下吉普车,驱逐出境。一个冒充中央调查团的省工作团也被驱逐出境。
罢工指挥部决定,即日起罢工升级,并通电中央和省委,如果真正的中央调查团三日内不到勐岗农场并答复知青的请求,勐岗农场知青将进行共和国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千人大绝食运动。指挥部决心背水一战。口号:"不回城,毋宁死!"
元月二十三日晚七时正,通电的最后期限已到,中央调查团依然杳无踪影。
晚九时,首批参加绝食的男女知青(敢死队员)共计三百一十一人在场部露天会场集合完毕,经过庄严宣誓,然后鱼贯进入绝食现场。宣誓的方式很有中国特色,每 人一碗酒,歃血为盟,然后齐刷刷跪下,面向家乡,右手握拳,誓言铿锵。这样就造就了一种很悲壮很古朴的气氛,唤起人们"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的壮烈情绪。
万余名知青围聚在招待所铁门外为自己的勇士送行,一时间泪飞如雨,哭声恸地。他们在外面搭起简易帐蓬或者草寮,点燃篝火,建立宿营地,以便随时声援绝食战友们的行动。
不管怎样说,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三日晚九时,历史将记下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刻。知青运动终于走到社会和时代发展的十字路口:要么回城,要么死亡。决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九、中央调查团在滇南边疆

中央委员,农业部副部长兼国家农垦总局局长,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鲁田,此时正率领中央调查团一行五人在滇南边疆重重叠叠的亚热带山林中艰苦跋涉了半 个多月。短短十几天,耳闻目睹,边疆农场的落后和混乱状态实在叫人触目惊心。在大罢工发源地橄榄坝,知青们做了一碗鲜鱼汤招待北京来的领导。鲜鱼汤只有 汤,没有鱼,味苦涩,腥味扑鼻。原来知青将河沟里长满绿苔的卵石取来下锅熬汤,而连队长年累月缺菜,人们一年中至少一半时间要吃这样的"鲜鱼汤"。
在这个农场,人们还让副部长参观知青住房。那是一些低矮潮湿的草房,屋顶发黑,漏了许多窟窿,屋里的墙角和床底下竟然长出一簇簇很神气的野蘑菇。扪心自问,十年过去了,知识青年的基本生存条件:衣、食、住、行得到应有的保障了吗?
在滇南某农场,调查团被领入一排草房,赫然看见每间草房里同时居住着两对甚至更多的男女知青。该农场知青中未婚同居和非婚怀孕生子者已达知青总数一半以上。但他们决不愿意正式结婚,因为这样就会断绝了回城之路。
无公路,无电灯,无娱乐,无文化生活。原始的生活好象大山一样把人们封闭起来,一年看两次电影,还要步行几十里山路。在勐腊农场,一群知青脱下上衣,裸露 出遍布身体的累累伤痕,那是兵团时期野蛮专制的终生纪念。统计数字标明,知青中伤、病率高得惊人,有几个数字已经接近或者达到百分之百,患胃病、肠炎、风 湿关节炎等急慢性疾病达百分之百,女知青患痛经、月经不调等妇科疾病接近百分之百。
长期处于饥饿和劳累状态的男女知青,精神上承受力已经超过极限,于是普遍复归到一无所有的赤贫状态,极端荒诞和精神变态的事件层出不穷。
如果说青年是未来,是共和国的寄托和希望,那么我们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动员了全社会所有的力量,历时整整十年,牵动城市两亿人口和几千万个家庭的命运,难道就是为了发动这样一场"再教育"运动和制造出整整一代遍体鳞伤的"希望"来吗?
元月二十五日,一封北京急电送到中央调查团手里,命他们即刻前往勐岗农场处理知青罢工绝食事件,并随时通报情况。于是调查团立即掉转车头,星夜兼程赶往数百公里以外那个默默无闻却异军突起的勐岗农场。

十、"……不回家,毋宁死!"

绝食第三天,首批绝食者中有一人因身体虚弱出现休克,十多人先后发生不同程度的虚脱。然而中央调查团依然没有消息。指挥部决定,第二批绝食队伍七百余人于二十六日晚七时提前进入绝食现场,开始绝食示威。
就在这时,一封北京急电送到罢工指挥部。电文告之:"中央调查团明日到达勐岗农场。切望青年同志保持克制,不要扩大事态。"
二十六日中午十一时四十五分,刚刚抵达勐岗农场的中央调查团全体人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直奔绝食现场看望绝食绝水已达六十多个小时的男女知青。中央调查 团领导隔着锈蚀的大铁门,讲了许多劝慰的话。很显然,知青不需要空洞的安慰而是需要实质性答复,因此铁门对领导讲话毫无反响。后来终于有人从里面递出一张 纸条,那是一张血书,上面涂着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回家,毋宁死!"
应全体罢工和绝食知青强烈要求,中午十二时半,调查团与知青见面大会在山坡露天会场举行。
"同志们--,农场的青年职工同志们--"这是一种模式,自上而下的政策模式,与先前那些工作组调查团出于一辙。发难的机会来了。
"我们不是青年职工!""还我知青!""打倒官僚主义!"
鲁田毕竟沉着。"同志们,我们暂时不要纠缠细节问题好不好?"于是副部长苦口婆心,从全国大局讲到知青问题,从罢工危害讲到中央首长讲话,试图唤起人们的理智,说服他们服从政策。
" 这样下去不行,得让他回答实质性问题。"罢工指挥部成员之一吴向东困难地站起来,理了理衣襟,大踏步朝主席台走去。"北京来的首长同志们,我亲爱的知青战 友们,兄弟们,姐妹们--我,吴向东,六九年下乡的北京知青,今天站在这个讲台上,当着我的故乡北京来的首长和亲人说几句公道话。……在我的发言即将结束 之际,为了捍卫一个真正的知识青年,一个有血有肉的大写的人的尊严,也为了拒绝刚才那个由政府强加给我的'农场青年职工'的不真实的身分,我决定以最后的 方式来表达我的抗议。"他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费力地切开自己手腕的动脉血管。
一股指头粗细的血柱有如喷泉般喷涌而出,溅了四周人们一身。等人们清醒过来,那个勇敢的殉道者已经面带微笑跌倒在地。男青年的自绝行为无疑点燃人们压抑已久的反抗怒火,要不是知青纠察队及时维持秩序,失去理智的知青们一定会把露天会场那个不结实的土戏台踏成平地。
鲁田早己老泪纵横。作为党和国家高级干部,身负特殊使命的调查团长,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坚持的知青政策对广大知青伤害是那样深,那样致命,他几乎产生一种 类似刽子手那样的负罪感。你口口声声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实践标准在那里呢?难道不在知青本身而在于政策吗?理智的堤坝开始崩溃,良心和正义 感渐渐占了上风。
"同志们,青年同志们:我将要慎重地,负责地和全心全意地为了刚才的话,也为那个不公平的称呼向你们道歉。我在这里正式 向你们说一声,你们--知识青年同志们!……作为个人,我是以两种身分来看望同志们的。我,鲁田,国务院工作人员,对同志们的情况负有了解汇报反映的责 任。同时,我又是一个普通的知识青年家长。……知青同志们,你们是祖国的未来,希望大家识大体,顾大局,切勿操之过急,赶快恢复进食,爱护身体,我们一定 尽快把同志们的实际情况带回去,向党中央国务院负责同志汇报。"
全场重新陷入沉默。"请领导同志明确表态,我们回城的要求能不能得到答复?"
台上台下相持不下。人们的心情重新跌进悲观失望的深渊。台上的人愈闪烁其词,知青们也就愈加证实了那个长久压抑在心头上的可怕的预感:他们的命运不仅早已被注定并且不可更改。
一个女知青慢慢站起来。这个来自天府之国的成都姑娘,脸庞消瘦,面色黝黑。她的曾经无比白皙的皮肤早已被亚热带烈日无情地灼焦,她的曾经无比健康朝气蓬勃 的年轻身体如今被心脏病时时折磨着,她走路的姿势看上去似乎有些歪歪倒倒,这是由于长年累月繁重劳动致使她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倾斜的缘故。
她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土台。她突然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下来,抱住首长的脚放声大哭。"伯伯,好伯伯,救救可怜的女儿!……"
撕心裂肺的哀鸣,如闪电,如雷鸣,撕裂长空大地。如羊羔,如鸡雏,如一切死之将至的弱小动物。一时间,三万多名被称作"祖国未来"的知识青年齐刷刷朝主席台跪下来,跪在中国古老而苍凉的红土地上。石破天惊,哭声恸地。历史在这里定格。
鲁田大恸。他泪流满面,不能自己。台上台下哭成一片。面对这个把他当父亲的女知青,面对台下三万多长跪不起的人群,他感到自己僵硬的双肩已经承受不住这泰 山压顶般的历史责任。他扶起痛不欲生的女知青动情地说,"请相信我,会把你们的事情办好的。我决定,现在就通过电话向党中央请示,反映你们的回城愿望和要 求。"
知青原地等待决定他们命运的最后裁决。
公元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八日,也就是知青集体下跪次日凌晨五时许,在经过与北京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通话之后,满面倦容的中央调查团团长鲁田重新走进会场,登上主席台。
" 知识青年同志们--"鲁田对着麦克风嘶哑地说道。静场。每个人都觉得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现在,让我来负责地回答你们的问题。首先我希望所有绝食的同志立 即恢复进水进食,全体知青停止罢工,返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因为中央领导同志已经明确表态,--知青同志们,你们的合理要求是应该得到满足的。"
几秒钟后,全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疯狂的跺脚。鼓掌。歇斯底里嚎啕。人们冲进绝食者的铁门把他们的英雄高高地抬起来,抛向空中。
公元一九七九年,历史不再固执。

十一、溃堤的洪水从云贵高原汹涌而下

从云南边境通往内地几乎所有水陆干线上,一列列满载难民般的知青的火车,一辆辆汽车,一艘艘轮船昼夜不停。知青有的两手空空,吊而郎当,"赤条条来去无牵 挂";有的成双成对,拖儿带女;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步履蹒跚,有人大哭大笑,有人乐极生悲。世界原本是一个大舞台,十万知青演员在这里匆匆上演了一台精彩 纷呈大喜大悲的人生短剧。
从宏观上看,知青大返城是十年前那场上山下乡运动的必然重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因此知青们打着红旗上山下乡,在边疆埋葬一个雄心勃勃的拓荒梦之后,就丢盔卸甲地踏上重返城市的归途。